九十年代的华北平原上,李家坳静卧在苍茫暮色中。时值深秋,刚收完玉米的田埂裸露出褐色的肌肤,西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李守仁老汉蹲在自家地头,嘴里叼着旱烟袋,火星明灭间映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唉——”一声长叹融进暮色。儿子在外打工三年了,眼见就要回来了,可家里这三间土坯房雨漏风穿,哪家姑娘肯嫁进来?烟锅叩在鞋底上,溅起一串星火。
天彻底黑透了,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李老汉正要起身,忽听得小路那头传来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背着重物。一个荒唐念头窜进心里:躲进路边半人高的蓖麻丛里,吓唬吓唬过路人。
脚步声渐近,能听见粗重的喘息。李守仁猛地跃出,压着嗓子吼:“留下买路钱!”黑影剧烈一颤,包袱落地声闷响,那人兔子似的窜逃而去,转眼没入夜色。
“回来!跟你闹着玩哩!”李老汉追喊几声,回应他的只有渐远的脚步声。他跺跺脚正要走,却踢到个软包袱。就着月光打开,是几件叠得棱角分明、全是一样的衣服。中间裹着个手帕包,五沓拾元钞票散发着油墨香。
那夜,老两口对着炕桌上的“横财”辗转难眠。李守仁猛地坐起:“明天就去打听谁家丢东西!”可连问三日,村里静悄悄的。第七日清晨,李老汉夹着那几套衣服赶集去了。
五百二十元。当皱巴巴的票子摊在炕席上时,老伴王桂枝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又搓。加上手帕里的五百,破炕柜里第一次躺下千元巨款。那晚灶台上飘出肉香,李守仁咂着地瓜烧,醉眼朦胧地望着老伴:“老天爷赏饭吃啊...”
此后夜色成了最好的伪装。李守仁专挑月晦之夜,蹲守在村外河堤旁。从最初的恶作剧到后来的真恐吓,从收获烟酒到攒下整沓钞票。王桂枝起初还念叨“造孽”,可见着砖瓦水泥运进院子,渐渐也学会在夜深人静时数钱。
一年后的秋分,三间红砖房赫然立起。儿子来信说,今年春节回来,老两口夜夜对着屋顶椽子笑——新房,说亲的该踏破门槛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李守仁盯着新房横梁突然起身:“再干一票就收手。”王桂枝张了张嘴,终是往他怀里塞了俩馒头。
北风如刀,河面结着薄冰。李守仁攥紧袖中铁棍——自从上月遇上个硬茬子,他便多了这防身物件。子时过半,叮铃铃的车铃声自远而近,是个骑二八大杠的身影,车后座捆着硕大包袱。
“留下买路钱!”李守仁跃出时故意亮出铁棍。骑车人猛捏车闸,连人带车摔进沟渠。可那人竟踉跄扑来,两人扭打作一团。黑暗中听得闷响,李守仁额头湿热一片。腥气激出凶性,他抡起铁棍狠狠砸下。
待喘匀了气,李守仁摸到尚有余温的尸身。河冰碎裂声响起时,他望着沉入黑水的尸体喃喃:“莫怪我心狠,是你先动手的...”
灶火映亮斑驳血迹时,王桂枝抖开染血的包袱。里头是件呢子大衣,内袋滑出十张百元新钞。她突然举着件绒衣惊呼:“他爹,这怎么像给儿子捎的那件?”李守仁抢过衣服冷笑:“长得一个样!”
天刚亮时,院门被拍得山响。是女儿杏花裹着满头霜雪闯进来:“爹!我哥昨儿深夜到的我家,因为太晚了,没有车,就骑着我的自行车回来了,说要给你们惊喜...”她突然指着墙角的自行车:“这不是我家的车吗?后座包袱呢?我哥给二老买了呢子大衣...”
王桂枝一声呜咽卡在喉头,干瘦的手抓向虚空,当时没了气息。李守仁愣愣望着染血的呢子大衣。
雪还在下,覆盖了夜来的血迹,也覆盖了这座刚刚落成的新房。当第一声惊呼划破黎明时,人们看见横梁上悬着的老汉,炕沿边躺着咽气的老妇,以及桌上整整齐齐的一千元丧葬费——分文未动。
只有廊下那辆二八大杠的铃铛,在北风中叮当作响,像是无尽黑夜裡永不停止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