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我们隔壁的一个老头,小区里一个人住一百平米的也就只有他了。
老周几乎和所有老人一样慈祥。两年前我和我先生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拎了一袋鸡蛋来我家拜访。
“前些个日子我看你们到这里来了几趟,估摸着你们应该是要在这里买房,果然被我猜中了。我看你们年纪不大,刚搬来手头事肯定很多,日子过着怕是不太细致,所以来给你们送点鸡蛋。今天早上卖菜的时候选的,新鲜着哩!以后大家就是邻居啦,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说。哈哈。”
我和先生被老周突如其来的关怀给弄懵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后来还是老周先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那鸡蛋我就先放桌上了,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老周小心翼翼地放下鸡蛋,然后看着我们笑呵呵地就要出去了。
这时我先生才走上前去道了谢谢,想送一下老周,老周说不了,请老周晚上来吃饭,老周也说不了。他说,这新房啊就像孩子一样,是最需要花时间和精力的了,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和先生就目送着老周踱着到对门去。
后来我们了解到老周除了儿子、儿媳外,其他没有亲人了。可他儿子呢早早就去北京揽活了,现在在北京过得不错。赚了钱,买了房,娶了妻子。儿子请他到北京去,他不去,他说小周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他去了会增加小周的负担。
我说:“人这辈子什么时候不忙?还在喝奶的时候和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
老周笑着摇了摇头。
老周喜欢笑,小区里的人都知道。别人似乎很难在老周脸上找到第二种表情。可是有一天老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甚至哭了。
那天早上我跟他说楼上搬来了两个绍兴人。老周先是一愣,然后陡然问道,真的?我惊奇的点了点头,有点不知所措。老周的嘴唇不断翕动着,可我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楞楞的,目光里充满了喜悦。
下午的时候我看见老周哼着小调站在楼道里,不时探出脑袋往楼下看。我笑着向他打了招呼,问他等谁呢。他先是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故弄玄虚地说:“不告诉你。”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说笑声,我听出来了是那两个绍兴人来了。老周也顿时正经起来,整了一下衣服,像是在一个庄严的仪式中或是要会见领导。
等那两个绍兴人走上来时,老周口中吐出了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的方言。他略显尴尬地边笑边说,可是那两个绍兴人一头雾水,我也一头雾水。然而老周依然热情地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后来,那两个绍兴人甩头走上楼去。
老周说到一半的话被哽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眼睛变得湿润了许多。我问老周没事吧,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最后叹了口气径自进了家门。
晚上我跟先生说起了这件事,先生说干脆请老周来吃顿饭,好好问问他吧。
这一次老周没有拒绝,还带了瓶酒来。
我先生本来不喝酒,为了陪老周他破例沾了酒,可是两杯下肚脸上的红晕骤然升起。而老周呢一个人喝闷酒,菜也不吃。喝到半瓶的时候老周酒嗝都还没打一个却突然开始抽咽了。老周哭起来像个孩子,眼泪鼻涕一通乱流,和他说话他也不搭。这可把我们夫妻俩吓坏了。等到他情绪稍稍平稳一些后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缘由。
“我这辈子搬过两次家,一次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从乡下搬到镇上。我最初待的那个村子里呀都是绍兴人,说的也自然是绍兴话,他们上一代避灾逃过去的。我那时年少待不住,喜欢到外面,所以我每次出门都是以最大的逃逸速度离开,心里有一种像贼偷到东西般的激动和窃喜。后来机会来了,有个老板看中了我们村的那块地,商量着要买下来让我们搬出去。我自然双手双脚赞成。奇怪的是我明明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可说话居然最顶用。就这样我爷爷奶奶骂骂咧咧地弃了地跟我们搬到镇上去了,父母的态度并不明确。可我不管,我依然自顾窃喜。”
说到这老周停下来喝了口酒,黄蜡蜡的脸上泛着红,眼里布满了血丝又像两抹黑色的夜空,见不得半点光。扁塌塌的鼻子一张一合,鼻涕垂着似冬日里屋檐下吊着的冰锥。
“第二次是从镇上到城里。自我到这座城里读书之后便很少回家了,读完书就在这儿找了份工作,买了房,结了婚。我叫父母到城里去来,他们一路埋怨来了。那时我已经能理解父母了,因为镇上的房子花了他们很多心血,也因为那里还有原来村里的人。但他们还是来了。所以每当我看到、想到父母在城里过得并不开心,我就充满了愧疚感,这种愧疚是带着对我爷爷奶奶那份一起的,这种愧疚感是无数个深夜都无法消除的。”
“现在我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了,我想回到原来的村里了,哪怕是镇上也行。去听一听那悦耳的乡音,看一看被我抛弃的那张张熟悉的面孔,可我回不去了!所以当我听说楼上来了两个绍兴人的时候,我感觉老天看到了我的可怜,给我一个满足心愿的机会。没曾想到我几十年没说过的家乡话竟变了,当那两个绍兴人甩头上楼时有一种绝望感瞬息而至。老天看到了我的可怜,而我自己没看到啊!我爷爷奶奶和父母的执着没有结果,我的执着终究是有结果了。”
老周把瓶里最后一点酒倒在了杯子里,然后盯着酒杯若有所思。我赶紧给老周去沏了杯茶好让他醒酒喝,等到回来的时候,老周又在讲了。
“我让我前面两代人迁就了我,现在又轮到我迁就小周了。他啊,简直和我当年一摸一样。我也想明白了,或许这就是命吧......现在我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我真混!”说罢老周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要回去。我和先生把想扶他回家,他挥了挥手,说,不用。
这是一个漫长、凝重的夜晚,彻夜的风并没有吹走遮月的乌云。
几天后隔壁来了两个人把老周接走了,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不过他走的时候笑呵呵地来我家送了一袋鸡蛋,说是前一天买的,没吃完,扔掉怪可惜的。
(后来那两个绍兴人有问过我那天的事,在我解释清楚后他们很抱歉的跟我说,他们虽然是绍兴人,但是不会说绍兴话,也听不懂,因为他们从小在城里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