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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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张白纸,爱情也罢,人情事故也罢,一旦着笔落墨就实实在在,还遮掩什么。

1

柳家三代单传,传到柳承厚这代他媳妇吴翠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长女柳大福、次女柳朝蒂、三女柳在畔。

生第一个女儿时还从容,那时候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柳家新得了隔辈人,又是生在正月初五,祖父母分外喜欢,所以起名大福。第二个女儿出生在三年后,刚刚出生国家就宣布实行计划生育,规定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儿,夫妇有一方是农村户口的可以生两个孩儿。吴翠这个妇女主任虽然是农村户口,这时候也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看似柳家无子已成定局。

柳家还有个未出嫁的老姑娘,柳承厚的姐姐柳承青是市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性格奇特不肯出嫁,于是祖父母做主,想把刚出生的第二个女孩过继给她。柳承青听了父亲的意见,想了想说:“要的话我要大福。”三岁的柳大福脸蛋儿方方正正、乌溜溜的黑眼珠、一头自来卷,长得憨厚可爱。于是大福上了姑母户口。

祖父母心焦起来,给刚出生的二女儿起名招弟。次年吴翠又怀孕,生出来仍是个女儿,二老一咬牙,给第三个孙女起名叫再盼。吴翠马上怀了四胎,好好一个精明能干的妇女主任就被开除了,好在这一次终于生下儿子,二老舒了心,孙子就叫柳茁然。

多年后柳承厚由国土资源部门的小科员熬成了小科长,正赶上矿业兴起,他的职务就成了肥差。

吴翠被妇联开除后先凭着自己坚实的体格和泼辣的性格独自带大了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如今审时度势开起了劳保商店,丈夫管区的矿点都来她的店里采购劳保用品,她也让丈夫适当给这些矿主予以照顾。

总之在夫妇俩的操持下,柳家的日子算是蒸蒸日上了。

现在的吴翠完全迷上了赚钱,她前两天听说原来她们村的民兵连长曾大志现在成了建筑开发商,就辗转打听到了他的公司地址上门来造访,建筑行业是需要劳保用品的。她一进曾大志的公司才知道,自己和柳承厚挣得那点儿钱算什么呀,曾大志的办公室比柳承厚他们局长的办公室可气派多了。她预先准备好的一张超市卡都没好意思往外拿,说曾大志:“大曾子!还认识你吴姐不?你当民兵连长时尽在我们家派饭了!”曾大志见了吴翠说:“哪儿能记不得,吴姐烙的大饼我可没少吃。”

吴翠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来意,曾大志马上把采购员叫过来,叫采购记了吴翠的联系方式。

吴翠握住曾大志的手,说:“唉呀,还是我兄弟。”

有人来倒了茶,吴翠看曾大志不忙,就坐下来叙了叙旧,唠了唠家常,知道曾大志有个儿子今年二十六了,还没对象,被他安排在政府部门工作。

吴翠听到这儿又环顾了一下曾大志富丽堂皇的大办公室,心说:年龄倒是和大福相当。

柳大福三岁时被接到市医院的家属院同姑母一起生活,叫姑母“妈妈”,叫吴翠“妈”。头脑好使的她顺利考上了医大,现在市著名的眼科医院做医师。长大后的柳大福高个子,还是胖乎乎的方形脸、高挺鼻梁、乌溜溜的眼晴、一头蓬松的自来卷短发。尽管如此,她的惹人注目并不全在于长相,而在于有点儿憨厚可爱、又有点儿桀骜不驯的气质。

因为有市眼科医院医师的好工作,给她介绍对象的比比皆是,她一概回绝了。吴翠和丈夫私下合计,柳大福是不是被柳承青影响了?

柳承青最难忘的一次恋爱的失败源于看电影:当时有个叫《卖花姑娘》的影片正流行,男方约了柳承青一起看。一场电影下来,影院里哭成一片,男方擦眼泪的同时发现柳承青滴泪未落,出了影院就和她告吹了。理由是看这么感人的影片都不哭,这女人的心太狠了。

柳承青对于家人对她不婚的猜测不予回答,她眼里的男人——包括这个听老婆话的弟弟在内,都过于肤浅。

大福拒绝恋爱是因为现在的人找对象是在菜市场里买菜:猪肉多少钱?白菜多少钱?以我现在的条件是吃猪肉还是吃白菜?你工作是啥?工资多少?父母是做啥的?我有正式工作,父母有退休金,你这样的条件配我吗?

柳大福不是没谈过恋爱,相反,她是个早熟又叛逆的姑娘。凡是大多数家长和老师禁止的事,她上学时大概都试着做过了,除了逃课、不写作业、打群架、学着喝酒、抽烟,当然还包括早恋。

小学时她就有喜欢的男生,是班上的体育委员。那男生对她也有好感,把运动会得来的奖品统统交给她保管,下场后对女生们纷纷递上来的汽水,也只选她手里的。不过那男生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后就去学厨师了。

大学开学的当天,家境殷实的同班男生拿着大哥大、父亲开着轿车送来学校,不但气派、人也长得酷酷的,大福看着也很心动,可是新生联欢的时候这男生趁乱偷偷摸了她的屁股,她心里原有的一丝好感马上被他的轻佻一扫而空了。

她还有在操场边被男生故意用篮球砸中搭讪的经历。

总之机会很多,但善始善终的没有。 她也分析自己不能正式谈场恋爱的原因,大概是不能接受男生太主动吧?就决定放弃主动追求自己的男生,改为自己主动。临毕业前她还看中一名大一新生——一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青涩少年,她主动给那男孩写了情书,也征得了男孩同意,两人煞有其事的一起出入食堂打了最后一学期的饭。不过她始终不知道男孩的心意,从表情上实在看不出来。那男孩不论在任何场合见任何人都是脸红着。毕业后他们还通了一段时间的信,也就不了了之了。

柳大福不急,恋爱是碰到了就享受着,不是焦燥地到处寻求着。

吴翠着急:女孩子不就是要在好时候好好把握吗?二十七岁,还有多少好时候啊?柳朝蒂(招弟)今年二十四岁,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跟着母亲经营劳保商店。柳在畔(再盼)二十三岁,专科学校毕业后暂且在一家工厂里做文员。话说这两个女儿的名字是上户口时后改的,虽然音同,字面意思却大不同了。

儿子柳茁然高中考大学时复读了一年,考进了航空学院,还有两年毕业,估计被分配在外地的机率更大。祖父母这么想要孙子,却在孙子三岁后就相继去世了。如今的柳茁然是一名沉迷于网络世界的少年,假期在家被也不叠、饭也要父母三请五叫才来吃,不但来客人不说话、同家人也没什么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祖父母的墓都没去扫过,只是对着电脑打游戏。如果他自己不刷存在感,大家很容易无视他。

吴翠有时候会抱怨大姑子把她最有前途的一个孩子挑去了,柳承青倒私下鄙夷吴翠的教育方法。

吴翠有吴翠的持家之法。她虽然赚着外面的钱,作为主妇的职责也没放下。柳家的早晨都是从吴翠的拖鞋拍打地面的“噼噼叭叭”声和厨房里钢勺碰着铁锅的声音开始的。早餐也能换着花样做:粥、豆浆、包子、大饼、面包、鸡蛋、各色小菜。

柳承厚坐下来吃早饭,朝蒂和在畔一个梳洗打扮、一个上洗手间。

“啊——!”两姐妹中常常会有这样拉着长音儿的尖叫声。

吴翠不为所动,孩子多就是这么打闹过来的。

“妈!你管管朝蒂!她把刷梳子的牙刷放进我牙桶里!让我拿着刷牙了!”尖叫的是小女儿在畔。

柳朝蒂不以为然地说:“我就随手一放,谁让你也不看看就刷?”

“随手一放干嘛放在我牙桶里?”在畔气极败坏,拿起手里的牙刷扔向朝蒂的脸。

吴翠咽下一口粥,喝斥:“闹啥?!快完饭!” 两个女儿见母亲发火,都带着不服气在餐桌边坐下。

吴翠说:“承厚,哪天咱们请曾大志全家吃个饭?”

柳承厚问:“请他们吃得啥饭?” 吴翠说:“曾大志叫他们采购员在咱们店里买走了一批货。他媳妇刚从农村上来,没什么熟人,说是在家快闲出病来了,他让我没事儿找他媳妇唠唠磕。他有个儿子今年二十六了,在政府工作。”

“噢?”柳承厚听到这儿抬起头用目光询问媳妇。

吴翠点点头,说:“他们家那么有钱,介绍给大福你看行吧?”

柳朝蒂三口两口地吃完饭,说妹妹:“你后吃完,今天你洗碗。”

柳在畔边听父母说话,边不紧不慢地吃着。她宁愿是自己洗碗,每次朝蒂洗碗不是把碗碎了,就是把水溅一地。柳朝蒂总是毛手毛脚的,吴翠说生朝蒂的那天下雨打雷,一吵架柳在畔就说柳朝蒂的脑袋让雷劈了。

吴翠是有执行力的人,她周末就把大福叫了回来,携全家邀了曾大志媳妇、儿子和曾大志一起在酒店的餐饮包房开了个老乡家庭聚会。

曾大志的儿子曾强是在父亲的强势教育下长大的,老实忠厚、不太爱说话,长得倒也不差。

吴翠把自己的女儿们一一给曾家人介绍了,说自己家还有个老四,在外地读大学,所以不在家。

曾大志媳妇夸柳家的女儿们个个都漂亮,吴翠说:“哪儿啊,都瞎漂亮,太老实,这么大了一个个的都不会处对象。这是老大,今年二十七了还没对象。还是你们家儿子好,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好小伙子。”柳大福被她妈说得牙根往后一倒,想哭又想笑。

柳在畔今天特意做了精心的打扮,穿了最适合她的粉白色圆领裙装,化了淡妆,坐在柳朝蒂身边显得格外娴静,对曾母投过来的目光她回以温婉的微笑,曾母忍不住问:“老三今年多大了?”

“阿姨,我今年二十三了。”柳在畔自己回答。

曾强巡声望过来,看到柳在畔娇小亲和的脸,又低下头去。刚才吴翠那样一介绍,他差点儿以为柳家是有意思要把老大介绍给他,可一抬头瞥见柳大福的眼神是目中无人的,又比他大一岁,马上把这念头打消了。倒是柳在畔的脸让人看着柔柔和和的。

柳承厚和曾大志两个男人碰在一起,就唠起了经济形势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一顿饭倒也吃得和谐热闹。

回到家,吴翠跟柳承厚报怨柳大福居然对曾家不屑一顾:“她有什么呀?就有个学历和工作,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你知道我打听了一下,曾大志承包一个工程就挣多少钱?够咱们原来在农村花一辈子了。”

柳朝蒂说:“妈你别净说小气话,爸现在好歹也是科长了,你也是科长夫人了,别老农村农村的。”

柳在畔在一旁明知故问:“他们家儿子多大?”

吴翠说:“比你大姐小一岁。”

“那不行。大姐属大龙,小一岁就是属蛇,龙蛇犯克。”柳在畔自信地说。

吴翠的眼睛一亮。大女儿的工作好、人又独立,不愁将来找不到更好的。倒是这个讨巧的小女儿……席间曾大志媳妇对柳在畔的态度她也是看到的。

吴翠请一个有头有脸的老乡出面正式做介绍人,把柳在畔介绍给曾大志的儿子曾强。曾大志觉得年龄相差大,柳在畔的工作也太一般。曾大志的媳妇却同意他们处处,说找个柳在畔这样性格温柔、没架子的儿媳妇挺好的,真找了柳大福那样有学历工作好的媳妇,她这个农村婆婆将来恐怕要看脸色了。

曾大志又托人到柳在畔的单位打听,单位领导都说柳在畔是个人缘好、会来事儿的小姑娘。再问问儿子曾强,曾强也没什么意见。曾大志只好同意让他们处处。“处不成就好合好散。”他说。

柳在畔没怎么谈过恋爱,但就是能在与人相处中不愠不火、拿捏得当,完全不是她和姐姐争执打架的样子。曾大志平时最看不惯儿子软软弱弱的不像男子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见这丫头是个有主见的,又会做家务、又能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儿,居然也喜欢起来,就与柳家商量着先把婚订了。

与此同时,二女儿柳朝蒂与隔壁男装店的小老板好上了,吴翠还不知道。

柳朝蒂时尚、爱打扮,就是嘴快、冲动、脾气差,仅管如此,她还是很惹商业街上小伙们的惦记。吴翠却明令禁止她和这些小伙交往,她希望女儿嫁个有稳定工作的或是经济实力雄厚的。她当初选择嫁给柳承厚也是因为柳家老爷子参加过抗美援朝,格外多的一份津贴收入就使柳家的家庭条件比村上别的人家好,柳承厚又有正式的工作,她这个妇女干部才主动追求了柳承厚。

柳朝蒂有深刻的初恋,她初中的邻居、也是邻班班长是她从小一直追随的对象。她帮他早起生过班级的炉子、把妹妹弟弟的压岁钱都借来给他买过新年礼物、为和他一起郊游逃课挨过妈的大嘴巴,但他考上高中后马上和别的女生好上了。失恋的柳朝蒂喝了一瓶白酒,把胃粘膜都吐出来了。

男装店的小老板陈小华家在农村、家庭条件一般,但脾气好,他发誓说自己爱柳朝蒂到死都不变。他和柳朝蒂偷偷相处半年了,任凭她发脾气、摔东西,无论她怎么闹他都能忍让。一来二去,俩个人就睡到一起了。一天柳朝蒂忽然肚子疼得不行,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是宫外孕,要马上做手术。陈小华主动承担了所有费用,从做手术到住院一直忙前忙后地跟着伺候,吴翠的打骂他都低头受着,还拦着吴翠不让她责怪朝蒂:“姨,你要骂就骂我吧,打我也行,是我错了,不怪她。”

吴翠心里恨这个二女不争气。

柳朝蒂术后要出院时眼瞅就入冬了,吴翠怕她着凉给她买了双厚底的雪地棉鞋,陈小华就蹲在床边给她穿上又系上鞋带,穿完新鞋的朝蒂脚一着地就急恼了——泡沫鞋底左脚厚、右脚薄,她急扯白脸地甩了两下没把鞋甩掉,陈小华上来扶她,她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她这脾气有几分是随了吴翠。吴翠看着她发飙,这几日的一股无名火正在心口堵着,指着陈小华让他出去,挽起袖子就要抽朝蒂。

陈小华死活护着朝蒂,说:“姨你别生气,她可能是心情不好,你告诉我在哪儿买的,我去给她换了。”也不顾自己的脸和门口闻声观望的人的眼光,他蹲下去帮朝蒂把鞋带解开、把鞋脱了,重新装进盒子里。

门口路过的病友一阵“啧啧”声,说这小伙子真是好样儿的。

这件事过后吴翠一想,朝蒂这脾气,要是换了别的男人也早不能要她了,陈小华虽然条件差,脾气是真好。于是就问柳承厚的意见,柳承厚说:“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条件不好就我们帮吧。”就这样,柳朝蒂过完年就把婚结了。

三个女儿中,柳承厚觉得最对不住大女儿。朝蒂、在畔再怎么打闹,毕竟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大女儿他却没怎么尽到做父亲的职责。因为把她交给单身姐姐养大的关系,现在二妹都赶在她前面结婚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些愧意。

柳朝蒂婚礼一结束,柳承厚背着她两个妹妹单独拿了三万块钱的私房钱出来给柳大福,算是对长女的补偿。

柳大福的性情大不像他的媳妇吴翠和其他两个女儿,见了父亲给了这么多钱,反倒说:“爸,你哪儿来这么多钱?你自己掌握好原则,别凡事都听我妈的。”“啊?”柳承厚听见女儿说出教育自己的话,只好宽厚一笑,说:“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柳承厚想,这孩子是让姐姐柳承青教愚傻了,难怪这么大了也找不到对象。

人生总得失回恋吧?要不到哪里去找青春的开始和结点?

2

柳承青和大福逛超市,迎面同带着儿子的于凤娇碰上。

于凤娇是柳承青医院里的同事,于凤娇的儿子李木看着柳大福就愣住了。

于凤娇一边简单做了介绍、一边用胳膊肘不满地怼了一下儿子。说实话,于凤娇并不喜欢柳大福,这女孩子虽较其他同龄女孩格外有些气质,但总不像那些合群的女孩子相处起来舒服。

偏偏李木对柳大福一见衷情了。

李木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回家,即便回家来也只能待一个周末。第二天下班的柳大福就在医院门口再次看到了李木。

“下班了?”李木先同她打招呼。

柳大福对他点点头,当是偶遇,继续走路。

李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后面默默跟着,一直跟到大福学画的地方。

画画是大福的业余爱好,她从小就爱画漫画,总能把景物和人物画的特点突出、惟妙惟肖。她从初中起课堂笔记封皮上就不写“语文”、“代数”、“物理”的字样,而是把各科老师的肖像画上:语文老师的秃头、代数老师的大鼻子、物理老师说话时的“地包天”……一目了然,还凭添了学习的乐趣。她之前并没学过画画,工作后也是为打发闲暇时光才来学,学的素描。都说素描枯燥,她丝毫没有此感,非但如此,一画起来还容易入神,出了画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柳大福一到夜晚心情就莫名地变得更好,伸一伸腰,看看深邃的夜空和星星,才发现李木在。

李木看着她赧然一笑,说:“还想请你散步呢,现在直接送你回家吧。”

大福本来想说“不用”。她喜欢一个人在夜色下趁着夜晚的冷风走回家,没有了白天的拥挤和喧嚣,夜晚的空气里仿佛滋生着自由的精灵。

她抬眼看到高大个子的李木的脸是红的,因为正冲她笑着,瘦瘦的两颊叠起三道摺,眼睛变得更小、显得可笑——算来他等了自己有四个多小时了,她于是点了点头。

李木问她要走哪儿条路,她指指那条路两旁都是柳树的,说:“这条。”

李木摇了摇头,顺着她从那条路走过去。 送她到楼下,他才叮嘱说:“我明天就回去上班了,再回来是下周。你以后晚上自己回家不要走这条路两边都是树的路,走前面那条路两边有路灯的路。”说到这儿,他用又是忧虑又是嗔怪的语气喃喃说:“你一个女孩儿,万一有坏人可怎么办啊。”

柳大福听他说着,嘴角扬起笑。

以后每个周末李木都来画室接柳大福,送她回家。为了创造和她身体接触的机会,他骑了摩托车来,她坐上后座,一支手环着他的腰。从画室到大福家楼下的路实在太短,他就骑得格外慢,偶然轻轻一刹车,柳大福的身体就会随着惯性贴到他背上来。大福是懂得这伎俩的,坐在后面暗暗地发笑,假装不经意的把头贴近他脖子说话,鼻息呼在他后颈上,他整个背就僵硬起来了。

柳大福一个人时照旧每天都走路边是柳树的那条路。

好几个周末之后,李木才敢问大福:“今天要画到几点啊?”画室老师都不忍了,催促说:“柳大福先走吧。”

出了画室,李木用摩托车把柳大福带到了李子采摘林。两个人在看园人那里各领了一个筐,就进了李子林。

夏天天黑的晚,林子里还能清晰地看见红青相间的李子,惹人垂涎。李木个子高,一抬手就能摘到树顶长得格外肥厚的李子,他摘在手里问大福:“不洗你吃吗?我知道他们不洒农药的。”

大福接过来端详了一下,就咬了一口。李木笑了,又露出颊上的三条摺,红着脸说:“原来不是所有医生都有洁癖。”

大福把李子吃得只剩下一个核,远远的扔出去说:“嗯,我没有洁癖。”又张着黏黏的手问:“你有纸巾?” 李木大着胆子过来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运动服外衣上擦了几下,他踌躇着作势要俯下身去吻她。他的个子太高,又太犹豫,要俯下来还要一段距离,柳大福仰头等了他大概一分钟,有好几个瞬间已经禁不住要走神了。他闭着眼、呼吸急促,唇终于落下来停在了她脸上。她只觉得自己的左脸一阵酥麻,左眼闭上、睁着右眼看他,心里忍不住偷偷笑了。

他脸红的程度和呼吸的急促让她吃了一惊,又禁不住想:他是因为眼睛闭得太早没有瞄准呢?还是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呢?

柳大福是有初吻经验的。她打算主动追求男生时就看上了一个爱打架的酷酷的学弟,一次在食堂打饭,地面有水,大福的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自己站住了,却把身后的一个人拉倒了——这个人正是那个学弟。柳大福的眼前一亮,这就叫“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很快就能和贪玩的学弟一起趁着校园的夏夜去寂静无人的小路上散步了。学弟是个学渣,对这个学霸学姐是有些许敬畏的,老是跟在她的身后。她和他散步,总是不时地回头去找他,结果就那么一个回头,两个人的唇就碰在一起了。因为都不太会接吻,这个初吻他们把彼此的嘴唇都咬破了。回到宿舍后,不能自已的柳大福把这次初吻经历同舍友们描述了一遍,舍友们都羡慕不已,由衷封了她“初吻杀手”的称号。这称号被传开,学弟知道她居然拿和自己接吻的事与人宣讲,就忿然和她疏远了。

李木不是学渣,他也是多才多艺的学霸:除了是专业会计师,他的篮球、书法、包括社交都是不错的,人又不张扬。

二十八岁的柳大福的心渐渐有些安定。

李木参加完同事的婚礼忽然在大福面前闷闷不乐,大福也不问他。他只好自己先说:“我的同学都结婚了。” “那怎么了?”大福问。 “你就不想结婚吗?”李木问。 “结婚、生孩子,然后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死了。这样过一辈子吗?”大福自言自语说。李木别过头去,深深叹了口气。

没过几个月,李木说:“你又不愿意结婚,我们就分手吧。”

柳大福想要怎样的人生她自己还真的不知道,可她其实是想和李木结婚的。她虽然追男孩的时候是勇气十足的,可是面对自己想嫁的人,她又委不下身去服软了,大福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

没过多久,柳大福听说李木和市医院院长的女儿谈恋爱了,还听说院长女儿是与李木在同一城市工作的私立学校老师,他们原本是高中同学,在前段时间的一个同学婚礼上重逢了。

大福的心就好像刚被割了一刀,当时没觉察出疼,现在麻木期过去,疼痛一下子涌出来了。

这就是失恋的感觉? 柳承青看在眼里,说:“果然男人还是会选择食人间烟火的吧?要哭吧?”

柳大福一撇嘴,眼泪“叭哒叭哒”就淌下来,满腔的伤心与失落倾泻而下。

请假休息了三天。这三天她一触动起来就掉眼泪、一想起来就要抽泣,断断续续地,直到哭得胃都累了。

柳承青大概也有类似的经历,也不打扰她,让她自己抒发。

第四天早上,柳承青煮了清淡的白米粥,切了点儿腌制的小咸菜,柳大福饱饱地吃了,化了眼影就上班去了。

院长女儿和同事于凤娇儿子的婚礼柳承青当然要去随礼,她看了新娘是个朴素大方的女子,再看了不时给来宾鞠着躬的新郎,觉得这不就是生活吗?当天最高兴的是做了院长亲家的于凤娇,听说儿子在外地的新房她一分钱也没有花,院长全包了。

回来后柳承青和大福只字未提,这件事应该在大福这儿已经翻篇儿了。

人生总得失回恋吧?要不到哪里去找青春的开始和结点?

3

矿业因为无序管理很快被整顿了,柳承厚这时候想想女儿大福的话,才觉得是对的。他们局长被双规了,正在调查当中,现在局里人人自危,胆小的柳承厚明知自己也涉及其中,吓得病了一场,就在病中和吴翠商量:不如就这样病退吧。吴翠坚决不同意:“凡事有局长顶着,你一个小人物怕什么?!”

柳承厚心里明白他的管区有几家大矿在无证开采、也明白他和局长从中拿了多少、吴翠的劳保商店又中起着什么作用,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这样忐忑着,又在住院期间接了几个调查组的电话。本来称病有一半是虚的,想避一避风头,做了个全面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医生严肃地把吴翠叫到一旁说在病人胃里发现了肿瘤。吴翠一下子慌了手脚,哭着给柳承青打电话,让她托关系找最好的专家。柳承青一边安慰弟妹,一边联系了最好的肿瘤医院。

柳承厚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见了姐姐柳承青就和她商量:自己是不是这时候病退了更好呢?柳承青见弟弟脸色蜡黄,说:“退!钱能比命重要?”

柳承厚正在风口浪尖上,这个节骨眼儿柳朝蒂又跑回家来说要离婚。

陈小华原本一个男装店干得还行,因为柳朝蒂眼热开矿的都一夜暴富,自己的爸又正管这个,就让陈小华关了男装店,通过柳承厚的关系和几个朋友合伙弄了个矿点。这下所有没有证照的矿点都被停了,没挣着钱还赔了不少。

柳朝蒂自从宫外孕手术后就再没能怀孕,脾气变得更不好,现在陈小华一下子成了无业游民,她看他越发不顺眼。

陈小华的脾气还是好的,可也不像结婚前那样无怨无悔了,对柳朝蒂也有了怨言和些许不耐烦。

当初他们关了店要开矿是受到吴翠支持的,现下的吴翠只好说:“把我的劳保商店给你们俩口子经营,我专心伺候你爸。”

“我爸都不行了,谁还去你的劳保商店里买东西?”柳朝蒂冲着吴翠说。

吴翠咬着牙想狠狠抽这个二女一个嘴巴,却一口气噎在那儿没动了。

柳在畔替母亲骂:“柳朝蒂!你是不是欠揍!你脑子让雷霹了啊!”

骂归骂,吴翠也觉得柳朝蒂两口子老这样不是个法儿,就和小女儿在畔商量:“要不和曾强爸说说,让你姐夫给他工地上送建筑材料吧,别人送也是送,有钱不如让自己家人赚了。”

柳在畔撅了下嘴说:“你以为送建筑材料那么好干?都是自己先垫钱、年末结帐,没有实力也干不了。再说也不是曾强爸一个人说了算,他搞建筑不得和有关部门领导搞好关系?有关部门领导就没有亲戚想挣这钱?还有,妈,曾强爸好像外面有人了,他妈在家和他爸闹呢。”

“噢!”吴翠马上警惕起来,“什么样儿人?”

“年轻女人,在某局里有工作呢,听说曾强爸给她买房了。曾强妈要去那女的单位闹呢,我在合计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在畔歪着头想了想,“一旦把那女的闹下岗了,曾强爸更得为她负责了,现在就是个房,将来要再给他爸生个孩子,一半家产就没了。不行!不能让他妈去闹,最重要是不能和曾强爸撕破脸皮,时间长男的也就喜新厌旧了,没准儿那女的熬不住还不干了呢。妈,你去劝劝曾强妈。”

“嗯,”吴翠点头,“你和曾强得快结婚了,结婚后生个孩子,把他爸的心拴住。现在的年轻女人是真可怕,看到有钱人就生扑,在有钱人家也得有危机意识。”

柳在畔说:“结婚的事儿曾强他们家不提我也不好提,现在我爸病了,就更没法儿说了。趁着他爸这事儿,妈你去和曾强妈提吧,一是我今年二十四,明天二十五本命年不能结婚就又耽误了一年;二是早点儿结婚有孙子能拴住他爸的心。”

吴翠赞赏地说:“有了儿媳妇,当公公的怎么也得收敛点儿,我和他妈说去。”

柳在畔说:“明天上午他妈去医院探我爸的病,你和她说就行。”

柳承厚的病理切片出来说是癌细胞,因为发现的早切除手术很成功。虽然吴翠还有些不甘心,柳承厚还是交待了问题后办了病退。 吴翠把劳保商店关了,给柳朝蒂夫妇开了间时装店。

时装店一开,平时爱打扮的柳朝蒂一下子找到了用武之地,依自己的眼光进了大批潮流服饰,很快在商业街上有了名气。照顾着柳承厚身体的吴翠偶尔也去店里指指点点,但柳朝蒂完全不听她的,每次去母女俩都要吵一架,时间一长她懒得生气也就不去了。

柳在畔的婚期就定在同年十月一。

儿子柳茁然航空学院毕业后分配进了一家国企,话比以前多了,说会在三姐的婚礼上带女朋友回来。又听说吴翠给二姐开了服装店,多少有点儿不满意,在电话里直接问:“妈,咱们家现在还有多少钱?我爸工作也没了,你别把钱都给老二那个傻子投资了,我要结婚还得买房子呢,毕竟你和我爸老了还得我养。”

吴翠嘴上不说,心里是看透了,有多少儿女有多少业,别以为能指望上他们。她暗自计算着家底儿,给在畔准备完嫁妆、再给茁然买完房子,她和柳承厚手里也没剩下多少钱,好在柳承厚有退休金,养老是够了。

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听熟人说有种保健品挺好的就给柳承厚买了两盒,顺便又跟熟人去听了堂直销课,回来就做起了直销。她一边给柳承厚炖鸡汤、吃保健品,一边拿柳承厚的癌症恢复现身说法,不久就营销出了自己的一个小团队。 全家人的日常生活也被她的直销产品充斥了,连最排斥这个的柳承青都用着她推销的沐浴液、洗发水和牙膏。

“这年头外面的机会多多?有钱不去赚能怪谁呢?”吴翠说。


4

柳大福的眼科医院被一家上市集团公司收购了,公司董事长叫司长江,律师出身,后来做了地产商,发了财后因为各种原因、通过各种关系收购了这家最著名的眼科医院。

司长江四十多岁,精明干练又平易近人,喜欢开玩笑。平日在医院里走动,不论遇到院长、医师、还是护士,他都说笑,毫无架子。他接管医院后人事也并未变动,给大家留下了宽仁的印象。也许是律师出身,司长江开会发言从不打草稿,洋洋万言他都说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

一天柳大福值夜班,晚饭后的司长江一个人到值班室来,说:“柳医师在啊,给我检查下眼睛吧,最近熬夜,眼睛很不舒服。”

大福给他做了个全面检查,说:“没事,以后用眼多的时候就停下来做做眼保健操。”

司长江一说话就喜欢笑,他笑着说:“以前没接触过这行的时候还真没重视过,这接触了才知道,眼睛也得早早保养。” 他说着话端详了大福一会儿,问:“柳大福,你的名字谁给起的?”

大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么一个美女叫这么朴实的名字,看完名字再看人吓了我一跳!”司长江说完哈哈大笑。

柳大福也笑了,淡淡说:“怎么那么容易吓一跳。”

“噢,对了,把你电话号码给我吧,我有个朋友要来查查眼睛,我明天就要出差,恐怕得段时间回来,我让他来了直接给你打电话。”司长江说。

果然司长江很长一段时间没在医院里出现,听说是在谈判竞拍一块地。几周后下午,柳大福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地被我们拍下来了,我明天回去。 她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司长江发过来的。 第二天柳大福从走廊一头的办公室出来,抬头看见司长江在走廊的另一头刚下电梯,就假作没见,转身进了旁边的科室。晚上就收到司长江的短信:你今天看见我了吗?怎么故意躲开了?

护士长辛贝贝和柳大福同龄,今年孩子都四岁了,她问柳大福介不介意考虑二婚的?“虽然听着不太好听,可是条件是没的说,对方有房有车有公司,父母都是教育部门的领导,年龄也和你相仿。好歹你也相个亲、恋个爱吧?总这么单着别人以为你有问题呢!”辛贝贝也是个快人快语的人,柳大福点头答应了。

辛贝贝说:“你的情况我和对方说过了,要是你没意见我可就安排见面了。在哪儿见好呢?”

柳大福说:“不如就在咱们医院吧,我值班的时候会议室什么的都空着。”

李阳是个电子产品代理商,瘦瘦的、戴眼镜,看起来很斯文。辛贝贝给他们做了介绍后就对柳大福说:“我去值班室替你值班,没事你们就聊,有事我再叫你。”

辛贝贝在值班室的功夫司长江路过一次,笑着问:“怎么今天你在这儿?”

辛贝贝说:“司董好,我给柳大福介绍了个对象,平时工作都太忙,时间错不开,就叫他们在会议室先见个面。解决大龄剩女的婚姻问题也算是我们医院给员工提供的福利嘛,是不是司董?”

司长江笑着说:“对,对,是啊。”

李阳给相处了两个月的柳大福送来了一捧大红色的玫瑰花,医院里都说这回柳大福终于动婚了。

下班后李阳开车来接她,吃了饭、看了电影,送她到家后在临下车时吻了她,柳大福觉得他的舌头过于湿漉漉了。 李阳是结过婚的人,他对女人的要求不止是这些,他本来想吻过后就势把她送到楼上,而柳大福给他的感觉过于冷静或者是矜持了,有过婚姻失败经历的他心里闪过一丝敏感,再没说什么。

不久后的一次柳大福坐李阳的车,到家后从自己背上发现了根金色的长头发,柳大福一直是短发,医院里也没有金色长发的同事,何况在医院都是穿白大褂,根本没有在外衣上粘上别人头发的机率。第二天见面,柳大福上了车刻意用目光在李阳副驾驶的靠背上扫了一下,轻幽地说:“噢,这里怎么会有金黄色的长头发?”李阳的脸一下就泛红了。她假装没看见,低头整理衣服,一直到家。 下车刚走到楼道,手机的短信铃音就响了。李阳发来短信:我们相处了几个月也没有明显的进展,可能是我敏感,我总感觉你从内心是拒绝我的。男人在某些方面总是原始的,可这并不代表爱,我想这段日子我已经对你有了感情,是爱你的。如果你肯接受我,我们就结婚吧,我发誓,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大福回:谢谢你。你走吧。

和李阳已经分手,柳大福还收到了一束白色玫瑰花。没有那束红色的大,可是包装精致又有档次,只是没有名卡。下班后柳大福就收到了短信:别躲着我了,出来喝一杯吧,我在王府酒吧。

王府酒吧在王府酒店的顶层,是一家高档会员酒吧,非会员是不允许进的。司长江远远地就看见柳大福来了,他敞亮地笑了,问:“喝什么酒啊?不喝也行,女孩子,还是不要喝好了。” 柳大福也笑了,坐下来说:“德国苦艾吧。” 司长江作吃惊状,问:“喝这么烈的酒?”“行吗?”柳大福看着他问。 他顿了一下,说:“行啊。”

酒拿上来,柳大福只喝酒,不说话。

司长江看了她半晌,问:“恋爱不谈了?”

柳大福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司长江又说:“能入得了你眼的,少吧?”

柳大福“咯咯”笑了,司长江紧接着问:“是少,还是没有啊?”

柳大福站起来说:“我们玩游戏吧,谁输了谁喝酒。”说着就走到了飞镖盘前面。

司长江跟过来说:“没看出来你是女中豪杰啊,又能喝又会玩儿。”

柳大福反问:“你没看出来吗?”

司长江不笑了,他是被这个女孩身上那股隐隐的豪气吸引了。可是,她又过于聪明了。

从酒吧出来,柳大福率先伸手拦了台出租车。

司长江笑着问:“不用我送你吗?”

柳大福也对他扬眉一笑,说:“你自己小心。”

柳大福承认自己对司长江这样一个男人有好感。有些事情你逃避不了,就要转过身来面对。如果不面对,就永远发现不了事物龌龊的一面。王府VIP酒吧成了他们的约会地点,从小饮到豪饮,从小谈到畅谈,他们很快成了彼此把酒言欢的对象,柳大福还是第一次遇到能让她仰视、又能如此放得开的对象,甚至一时忽略了他是个已婚男人。

司长江在自己生日这天换了约会地点,家在外地的他约柳大福一起在会员制的餐厅吃了晚饭。

“送我回家吧,”他说,“就喝杯茶。”他在本市有个一室一厅的高级公寓。来到他的住所,才感觉出他生活的随意。敞开式厨房里放着普洱茶,除此还有一大堆袋装零食。客厅茶几上放着撕开的一袋开心果,茶几边上的垃圾桶上面覆着一层开心果壳,沙发上有个长期坐在一处留下来的旋涡。

司长江按上烧水的电水壶,就在厨房里站着吻了她。他被言语磨薄的带着几分世事苍凉的唇还有些试探,柳大福感觉他的吻技远没有他的人格来得有魅力,可这个叱咤商场的中年男人的笨拙也让她有几分触动。

吻过后,他似乎是轻声又似乎是叹息:“你比我小一轮呢。”他端详她,那目光里分明还有探询:“看着水,我去换件衣服。”

司长江进卧室开了灯,不一会儿,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穿着衣服出来,进入卫生间,别着头说:“嗯……喝了……嗯……”柳大福轻轻走到他的卧室门口,卧室大床的正对面立着一张一米多高的相框,从侧面就能看出相框里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长发挽起、露着大腿的女子的艺术相片。大福意识到那就是他的妻子,浑身的皮肤一热,咽喉以下却渐渐凉下来。司长江已站在她身后,揣测着她的表情。

她抽身说:“水开了,你喝茶吧,我走了。”

夜色清凉,她边走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没有作为。


生活本是绵延不断,对你而言它又随时可以戛然而止,珍惜也好,伤感也罢,都是你自己看着办。


5

柳在畔的婚礼上柳家人都全了。摄影师过来给新娘一家人拍全家福,喊过“一、二、三”后随着闪光灯一闪,柳家人个个被跃然纸上:柳承厚的脸削瘦,吴翠的脸虚胖,柳承青站在弟弟身边目光从摄影师的头顶掠过。柳朝蒂张扬、陈小华服帖的脸上带点儿苦相、柳茁然尽量挺拔着肩膀、柳在畔摆着新娘的端庄,柳大福听到两个伴娘正在讨论一个男宾的屁股,暗暗一笑。

朝蒂的婚礼结束,柳承青和柳大福陪柳承厚两口子回到了一下子变得宽敞的家。

大福和吴翠在客厅打扫,柳承青就扶弟弟进了卧室,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柳承厚想了又想开口说:“姐,我想让大福回来住。”

柳承青脸一冷,问:“你什么意思?”

柳承厚说:“我是想,大福得处个对象。”

柳承青提了一口气,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柳承厚不敢说了。

柳承青扬长而去,走到客厅指着吴翠说:“你……他……我要不是看在他有病……”她指了又指,对大福说:“你今天留下来陪他们吧,我先回去。”

吴翠回卧室去问柳承厚:“你怎么招她了?”

“就说让大福回来住。”柳承厚回。

“你不是跟她说了大福找不到对象就是和她在一起住的吧?”吴翠问。

柳承厚抬眼看了看媳妇。 吴翠把刚才柳承青给她的一顿指还给柳承厚,说:“你!”

柳大福看在眼里,边打扫边说:“有那么严重吗?”

吴翠说:“你爸这段时间就埋怨我,不该在你之前把那俩个丫头都嫁了,他这是得谁赖谁了。大福,你到底咋想的?是没遇上合适的吗?”四个孩子中,吴翠唯独对这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客气。

“一个人过不行吗?”她最受不了大家都把这件事说得煞有其事。

柳承厚听她这么一说,叹了口气,竟然落下泪来。

柳大福见状吃了一惊。

吴翠马上劝慰:“你可得!她就那么一说,能一个人过吗?”又转过来对大福说:“你爸自从病好后就心娇,动不动就爱哭,你顺着他说。”

柳承厚擦了擦眼泪说:“这孩子从小命苦、可怜,我是想在睁眼的时候看着她有个归宿,不然对不起她。”

大福出一口气,说:“行了,爸,我哪儿可怜了?我倒觉得他们几个可怜。您就养好您自己的身体,我的人生您就让我自己活。”

正说着,柳茁然开门回来了。

吴翠问:“你不是晚上要给你三姐闹洞房吗?怎么回来了?”

柳茁然说:“林竹说有点儿冷,我回来给她拿件衣服。对了,趁着林竹不在,我得和您说啊,第一次见面儿您可不能太抠儿,见面礼可不能太拿不出手。”柳茁然说着进屋取衣服,林竹是他的女朋友。

吴翠说道:“这个犊子和老二一样,是你爷爷奶奶招来讨债的。”看见门口还站着个小伙儿,就说:“进来等吧。”

小伙儿说:“是,阿姨。”

大福看见小伙从眼前走过去,认出就是婚礼上伴娘们讨论的那个翘臀的小伙,对着他的背影看到他的屁股果然格外上翘就又是一笑。

小伙大概意识到,回了个头,大福马上把脸绷了起来。

柳承青回想自己的人生,或许有遗憾,看穿越剧的时候她也想过:穿越回去,把她生命中经历过的每一个男人都再重新经历一次,她会留住谁呢?从头想到尾,她还是会选择单身。谁让那个能真正留在她生命中的男人没有出现呢?遗憾总比麻木好吧?人生一辈子,她想清清灵灵地活着。可她还是希望大福能找到真爱,拥有自己的幸福。可是她该怎么做呢?拼命给他介绍对象,催她结婚就解决问题了吗?这世上有多少有情无爱的婚姻?那样的婚姻真的值得要吗?

“大福,”柳承青倒了两杯荷叶茶,通常吃过晚饭,她总是这样沏一壶茶,与大福面对面在茶几两侧席地坐下,“这几天吃得油腻,我荤意即起,介不介意和我谈谈男女情爱呀?”

“我青春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时候说还能启蒙我呢,现在说咱俩就得探讨了。”大福端起茶杯来。

柳承青说:“我一直等着你自学成才和我探讨呢。说说你眼里、心里的爱情是什么呀?”

“我?我原本以为爱情就是两情相悦着。你突然这么一问,我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了。”柳大福皱起了眉,看着柳承青。

“愚以为,如果一个人一直觉着爱情就是愉悦着,那就是没爱过。爱情不应该一直是享受,还应该有付出和痛苦吧。”柳承青说。

“痛苦?是久食无味、弃之可惜的痛苦吧?”柳大福说。

柳承青一边品茶一边摇头:“不是乏味的痛苦、不是痛恨的痛苦、也不是空虚的痛苦,是为了他虽痛却不觉得苦。”

“噢!”大福假做惊骇状,说:“得这么扛造吗?”

柳承青看着她一点儿都不走心的样子,说:“关于爱情,我在你面前好像也没有发言权。你这个四六不懂的劲儿还真有点儿像我那时候呢,是我不经意地影响了你吗?”柳承青露出愧疚的眼神儿。

柳大福捂着肚子“呵呵”一笑,说:“那谁影响的你啊?你是骨子里带的吧?咱都别为这事儿纠结了,不都说男人是成人用品吗?可有可无的东西就赶着算吧,你说呢?”

柳承青骇了一跳,纠正:“是床上用品吧。”

“都这么说的吗?那说得不具体吧?”大福举起荷叶茶跟柳承青的杯子“咣”地碰了一下,说:“为了今天这次荤乎乎的谈话干一杯吧。”

柳承青赶忙举起来喝了一大口说:“是是,洗洗我的脑子。”

生活本是绵延不断,对你而言它又随时可以戛然而止,珍惜也好,伤感也罢,都是你自己看着办。


6

雷鸣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做嫖客的经历,他有。

虽然他现在是所有熟人眼中最沉闷最没乐子的男人。

他甚至不了解自己。

当他听说老婆拿着存款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他却首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二十岁那年暑假的一天晚上,他偶然听见父亲在和母亲说话。

父亲说:你多久没回娘家了?回家陪你妈住几天吧,她那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住一天少一天了。

他听见母亲感动地说嗯,然后又呜咽。

第二天母亲出发时要带上他,他说我不去,我在农村的厕所拉不出屎来,你去姥家我就找同学玩儿去。和同学玩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玩到半道儿突然有同学提议要骑车去山上,他回家上楼拿山地车钥匙,到了家门口,开门,门却反锁着。他很自然地拧了一圈,主卧的门这时候在一阵显然的慌乱中“砰!”地关上,然后他听见了父亲惊慌中窃窃的声音。门打开,一双女式皮鞋和父亲的鞋胡乱横在门口,父亲从卧室出来,在身后把门关上,过来按住他的手,突然给他跪下:“鸣,爸错了,千万别告诉你妈。”

无数次场景再现,他都仿佛看见自己血冲脑顶,冲进门去,一巴掌打在那女人脸上,把那女人的鞋顺着窗口扔到楼下,然后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狼狈、仓皇。可是他没有,他的手脚一下子变得比父亲还要软,他呆若木鸡,那女人轻轻地打开卧室门,从他身边轻轻地走了。

父亲还跪着,仰脸看着他,他羞愧地不敢与这个称之为父亲的人对视。

他没告诉母亲,直到母亲在当年就因为胃癌晚期而去世。

一年后父亲又找了个女人,带女人进家前父亲看着他的脸色说:“爸找的是个下岗女工,带个男孩儿,不为别的,人老实、知足,我和她说好了,我帮她把孩子养大,别的财产她不能和你争,咱家的房子和存款将来都是你的。”

雷鸣不怎么和那女人说话,偶尔哄比他小十岁的男孩儿说几句。

“你叫什么?”他问。

“安宇。”男孩说。

“你喜欢什么?给你买。”

“吃糖。”

雷鸣说:“不喜欢汽车、飞机什么的玩具吗?男孩子认吃,不怕别人笑话?”

安宇说:“吃糖又不丢人。”

玲是中学时和他好过的同学,玲和母亲一样,也是个农村来的姑娘,但玲很会说、眉眼中有种妩媚。雷鸣中专毕业后回来娶了她,雷鸣娶玲的时候就发誓自己要毫不保留地对她好。

他学的是汽车修配,娶完玲他就在一个私企老板的手底下干修配工,私企老板把厂子开得挺大,待遇也不错,管吃管住,他把每月挣的钱都给了玲。

结婚后他们就单住了,除了过年过节回趟家,平时一个月也打不上一次电话,他和父亲本来也没什么话。倒是那个女人,让自己的儿子安宇每周来看他,给他把家常菜或点心在中午吃饭前送到厂里来,他开了薪水也会请安宇出去吃一顿。

不知什么时候玲和一个跑长途的司机好上了,然后就拿着他的钱跟着司机跑了。

他在修配厂里话不多、认干、服务态度好,一般别人修不了的,他总能研究着给修上。别看他闷不吭声、不争不抢,可真要来个扎刺儿的顾客想无故找碴儿,他真敢站出来硬碰硬,所以老板和同事都挺认可他。

老板知道了他的事儿,主动找熟人打听到了拐走他老婆的司机,说:“雷鸣,你一句话,说咋办吧,哥儿几个跟你去!”雷鸣没说话。

后来他听说老板找了行内的朋友把那长途司机的生路断了,现在玲和他就在棚户区里租房子住呢。他打听着地址去了,玲怯怯地看着他,他看见玲租的房子里灰暗,就一张破床。他掏出五百块钱扔给她,转身出来了。

玲追出来,说:“我留了个心眼儿,你给我的钱我都没花,也没告诉他,还给你吧。”雷鸣不说话,玲又紧追两步,说:“我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话,没别的!你和我没话说,我也不知道该和你说啥!”

他没回头的往前走,不知为什么就哭了,想起母亲,想起二十岁的那年,他为什么就没有打那个女人一顿、和父亲闹上一场?如果真的闹了,是不是现在就不会那么纠结的面对父亲了?闹一场即使父子关系断了、癌症晚期的母亲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妈!妈!”他边走边在心里喊,可是不知道该跟妈说什么。

后来听说玲找的那个司机还是个有志气的,跑到外地去帮人拉树苗,也给玲在市内买上了楼房。

雷鸣经老板介绍做二手车生意,赚了点儿钱、交了帮朋友。

一次在KTV唱歌,朋友特地叫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也许是他的脸儿太冷了,也许是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坐在他旁边的女子一直没太亲近他,只是贴着他坐着,雷鸣不好扫朋友的兴,但始终也没有看女子一眼。不一会儿,屋子里静下来,点的歌都已经唱完了,屏幕上跳动着远离毒品和消防逃生提示。女子提醒他:“哥,他们都走了。”他果然看见屋子昏暗,人都不在了,就在昏暗中寻找自己的外衣,女子又说:“哥不喜欢这儿吧?我跟你去别的地方。”他出了屋子到一楼吧台结帐,他平时结帐是不怎么看单子的,可是今天的单子较平日贵出很多,他看了一眼,结帐单上平白多了三杯红酒消费,每杯标价是208元。他看了一眼前台服务生,服务生跟他会意地一笑:“您那两位朋友叫的。”他明白了那两位朋友去做什么了,想说自己的那杯应该免除吧?可是一想算了,就付了帐。正要走,刚才贴着他的女子小跑着过来,跟在他身旁。

这应该是个聪明女子,她刚匆匆脱去了露骨的衣服,换了件棉质白T恤和白色纱裙,两个肉塌塌的乳房横成一片,碰在他肘上,陌生地对他一笑。 他带着女子,或者说女子带着他进了酒店,自始至终他们也没说话,做这种职业的女子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夸张,女子面无表情的与他做了肉体的交接。他连她的脸都没碰,只是抱着她的肉体感受到了她的女人的身体。 做过后,他去洗澡。女子问:“要我留下来吗?留下来还要再加钱。”女子大概知道他不会让自己留下来,边问边穿上了衣服和鞋子。他拿出一百块钱给女子,说:“打车回去吧。”女子拿了钱用散开的长发挡着脸走了。从浴室出来,走回到床边,却再没有勇气在那张床上躺下了,趁着夜色出了酒店,在街上走着。

他觉得心从躯壳中飘出来,在黑乎乎的夜色中无限增长……增长成了一个黑洞,和夜弥漫在一起了。

雷鸣不记得自己这样茫然的召过几次妓,那些他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日子里,有些行为就像很想在已经很烂的牛粪上再踩上几脚一样。

“空虚啊……”这是视光科的许晃的口头禅,三十岁的他算是个富二代吧,虽然有点儿胖,也浓眉大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气质,差在哪儿里呢?柳大福习惯性地把在走廊里游荡的他画下来,细细看了,发现是他的头型不好。他的头发虽然黑又浓密,可总是过长,因为过长而塌塌着,厚厚的一层覆盖在他额头上,把他整个人向上升起的阳刚之气都压没了。柳大福试着在处方纸上把许晃前额的头发上扬,果然有些精神了。

“柳医师又上班时间画小人呢?唉哟,这不我吗?挺像。”在走廊里喊了半天“空虚”的许晃凑过来看了一眼。

辛贝贝也是被许晃叫着“空虚”的声音吸引过来的,进了柳大福的办公室,说:“你一个大三十的男人也没个正形儿,要不我们大福委屈一下把你收了吧。”

许晃听辛贝贝这么一说,本来细腻的心思就多想了,看看柳大福纸上的自己,脸上现出尴尬,说:“呃,可我不喜欢和我一边大的,我喜欢比我小的啊。”许晃在屋里假装转了一圈儿就走了。

辛贝贝冲柳大福做了个鬼脸,说:“我就开个玩笑,他当真了,可是你好像真的被嫌弃了,这回有危机感了吗?知道三十是个多可怕的年纪了吧?”

柳大福叹了口气,说:“被妖精识破了,我正是齐天大圣!”

辛贝贝说:“晚上去喝一杯吧!我老公不在家,我把孩子给我婆婆送去。”

柳大福说:“好啊!”

辛贝贝把柳大福带进了一家可以现场看乐队表演的音乐烤吧。坐定后,辛贝贝先要了一打啤酒,说:“今天我也得好好喝,我老公每天长在外面和那帮朋友喝,从不带我。昨天中途给我打电话,我屁颠屁颠地去了,到了后他告诉我没带钱,让我把银行卡撂下就让我回来了。妈的!老娘给他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他没把老娘放在眼里啊!大福啊!我再也不给你介绍对象了,你就一个人过吧,一个人过多好啊!”

柳大福问:“嗯,我好着呢,你还好吗?我看你没喝就要醉了。”

“对!”辛贝贝一拍桌子,“今儿就是奔着醉来的,不醉不归。一会儿乐队上来我还要上去给小费。”她说着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十块的,嘻嘻笑着说:“我提前把零钱破好了,偶尔放肆一回,也不能太过份,毕竟我和老公攒钱也不容易,我们还有儿子呢。可是不放肆我又实在心理不平衡。一会儿我要喝大了非要给大票儿你可一定拦着我啊,我知道你酒量比我大。”

乐队上场,唱的是柳大福没听过的流行歌曲。主唱长得很帅,可是如果不看脸,听声音真是没有什么特别,她倒看打架子鼓的男孩眼熟。

中场休息时辛贝贝果然和几个小女孩一样冲上台去往吉它手面前的帽子里扔钱,还拥抱了主唱,这时候架子鼓男孩一转身,柳大福看见了他的屁股,猛然想起了他是谁。那男孩也认出了她,下台来拎了罐啤酒过来,坐下说:“姐,你也来了?” 柳大福问:“你认得我?” “当然,我见你两回了,你两回都看我了,还笑了。”男孩红口白牙。 “嘿嘿!”柳大福自我介绍道:“我是柳茁然的大姐柳大福。”“我是柳茁然的高中同学安宇。”男孩仰头喝光一罐啤酒,跟舞台正对的一张桌子招招手站起来身来,又转身对柳大福说:“福姐,不好意思我给你做个推销吧,我们过两天有个演出,有门票任务,送你几张票,希望你能带着你朋友来。”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几张票递到柳大福手里。柳大福接过一看,大字写着:“全市品牌家居联展促销会门票”,整张票印满家居品牌密麻麻的名字。再仔细看才在“全市品牌家居联展促销会门票”的字样下面发现一小排黑字:全场免费观看“创意家居秀”、“狮子座乐队演出”。

乐队第二轮上场时辛贝贝就喝多了。她果然很了解自己,喝多的她把钱包重新掏出来,抻出一张红色票子来要冲到台上去。柳大福眼快,一把拦下了,重又把一张十块的塞进她手中。趁着她上台,把她的钱包塞进了自己包里。

雷鸣在舞台正对的桌子边坐了一晚上了,他身边的警官梁世乐是后来的。他们的相识也不算寻常:雷鸣和朋友们正在KTV消遣,突然听到消防报警,他去卫生间找喝醉的同伴,发现一个女子晕倒在水池边,紧身裙快缩到腰上了。他环视四周,看疏散逃生的人都绕过女子,顺着人流往外跑,就脱下外衣来披在女子身上,抱着她到楼下找到了一名警察,问:“报120了吗?有人晕倒了。”小警察看到那女子浓妆的脸和袒露的大腿,表情现出一丝狐疑,问:“她怎么了?”“不知道。”雷鸣答。“120马上就到了,你是她什么人啊?”小警察问。

雷鸣远远看见救护车到了,跑过去简单说明了情况,把女子交给了医生,刚要走,小警察把他拦下,又问:“你还没说和她什么关系呢,她怎么晕倒的?跟我们做个笔录吧。”

他看着小警察的脸,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小警察是个新人,被他冷峻的眼神吓着了,但固执地认为坚决不能放走他。

队长梁世乐虽然手头处理着别的事儿,也早注意到这头儿了,走过来说:“兄弟,刚才谢谢你了,方便留个电话吗?”雷鸣掏出手机给梁世乐留下了电话。

几天后梁世乐打来电话告诉他那女子是酒醉后被拥挤,至头部撞到了水池上而晕倒,大部分原因是喝得太多了,而他救起女子的全过程有监控录像。“当然,你们那个屋子进进出出的人也都有监控录像,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吧。”梁世乐说。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梁世乐的生活和雷鸣的截然不同。

梁世乐每早会去打会儿篮球,回家时顺便把妻子和女儿的早餐买回去,八点半准时到办公室,除了这一天办案时要接触杂七杂八的人,他的私生活可以说是修道式的:打球、回家;上班、回家;喝茶、回家;散步、回家。像今天这样坐在这儿看这种闹哄哄的演出,如果不是有特殊情况他是不会来的。


7

柳大福扶着满嘴酒气和酒话的辛贝贝从音乐烤吧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如果不是电话里有五六个老公的未接来电,她恐怕还要再扔几个十块钱才尽兴。

“要不要我帮你回个电话?说明一下你是和我在一起?”柳大福问她。

“不要!难得他担心我一次,就让他多担心一会儿。不过到我家楼下你给我送上去,不然这么晚回家说不清楚了。”看来她醉得还有理智。

柳大福把手里的包从里侧移到外侧,两个人相挽着醉意阑珊地并肩往前走,忽然大福感觉身侧黑影一闪,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扯了个大趔趄——一个瘦小的男人掠住了她的包。

柳大福的两只手正交叉在一起挎在辛贝贝的胳膊上,两个女人都被这个瘦小的男人扯了个大转身。

“啊——!”柳大福惊叫、身体倾斜、交叉在一起的手指被扯开的生疼,包带马上从胳膊上脱离了,还傻瞪着眼不知所措。

辛贝贝一个箭步冲上去,给了扯住包的瘦小男人一个嘴巴,打得那人瞬间一愣,柳大福看得惊呆了。还没等抢包的瘦小男人发狠的手抬起来,梁世乐和雷鸣已经赶到近前,梁世乐一把把他按下了。

看着辛贝贝英气十足的脸,柳大福眼泪转着眼圈儿。梁世乐亮了下证件,问:“没事儿吧?伤着你了?” 柳大福“哇”地一声哭出来,抱住辛贝贝,说:“你太帅了,我被你感动了。”

梁世乐无奈地笑了,对瘦小男人说:“正找你呢,跟我走吧。”安宇也闻讯赶出来,看了一眼瘦小男人,没有说话。见柳大福在抱着辛贝贝哭,就说:“姐,没吓坏吧?我送你们回去吧。”

梁世乐说:“安宇,你也跟我走,叫你哥送她们吧。你们再看看东西没少吧?”

雷鸣走过来看着安宇,安宇低下了头。

柳大福吸一下鼻涕,看了一眼表情沉闷的雷鸣,说:“东西都在,不用送,我们可以自己打车走。”

路过围观的三两人群也散去了,听见有人说:“……两个女的喝醉了……”这一夜柳大福睡得格外香。

早晨醒来看见自己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又是柳茁然发来的,问这个月能不能再给他打一千块钱,他到下个月一定还。这样的短信自上次在畔婚礼后他是第三次发了,前两次大福都把钱打过去说不用他还了,可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儿过份了?

她回信息问:你挣钱都干嘛了? 柳茁然回:我不是有女朋友嘛。 柳大福扔下手机去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到了医院她见辛贝贝面色红润,完全不是宿醉的脸色,就问:“怎么?奋起自卫你老公表扬你了?”

辛贝贝一笑:“你走后他骂了我半宿。”

“那你还乐?”

“我反正是醉了,倒下就睡,他翻来覆去的一宿没睡,早上睁眼就抱着我跟我说‘对不起’,还做了爱心早餐,粥虽然他妈熬糊了,我还是吃了一碗。”辛贝贝得意着说。

柳大福也觉得今天精神不错,说:“你丫挺有魅力呀,还把我感动的哭了一顿。” 正说着,许晃从她们身边路过,客气地点了个头,侧身穿过。

辛贝贝看看他的背影,说:“你发没发现他从昨天开始怪怪的?他不会是真的以为你喜欢他吧?看样子像躲着你。”

柳大福不以为然地说:“还敢嫌女神岁数大,知道女神手里过过多少形色各异的小伙吗?”大福摊开手进了办公室。

辛贝贝跟过来,说:“你少吹牛,有本事真入手一个呀。”

柳大福摊着手说:“没有上眼的货。”

“昨天和你说话的那个,屁股挺翘的打架子鼓的小伙儿。” 辛贝贝这么一说,柳大福突然想起来:“噢!昨天他好像也被警察带走了!他还给了我两张票呢。”

辛贝贝叹了口气,说:“女人啊,好时候就那么几年,既想要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又不想放弃丰厚的物质世界,哪儿有那么两全其美的事?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剩女呢。要我说,不如享受眼前年轻的身体吧。你能入手那小伙儿才能证明你在男人眼里还有魅力。”

“被你老公搞定就有资格教育我了?”柳大福忿然地把安宇给她的那两张票掏出来看了看。

所谓的“全市品牌家居联展促销会”的免费“创意家居秀和狮子座乐队演出”就是一帮露着腿的姑娘披着床单在摆着马桶和洗脸池、以窗帘做幕布的台子上走来走去,而狮子座乐队的歌手们卖力地介绍着各家产品实力的同时偶尔插播一段演唱。

辛贝贝在手里抱起一个打折的印着猫头鹰的抱枕,说:“全场买够一千就可以参与抽奖,帮我算算,这个抱枕算上刚才我看上那套床品和一双拖鞋,够一千块钱了吗?”

“不够,你选得都是便宜货,还差一半呢。”柳大福说。

辛贝贝把抱枕扔了回去,说:“那算了。”

安宇早看见了她们俩,就冲着这边过来了。

辛贝贝看着他从一盏落地台灯和两个年轻女孩中间灵活地闪身而过,下意识地挺了挺自己的屁股,说:“怎么练的?屁股这么翘。”

安宇正赶到跟前,听到了,无辜地说:“是啊,天生这么翘,睡觉的时候累腰,我都侧着睡。”说完顽皮地一笑。

“哈哈!太逗了!”辛贝贝笑着拍了下柳大福的肩膀。

柳大福轻咬着下唇,目光发亮,唇角微微上扬,露出有趣又不失含蓄的微笑。

安宇说:“我请你们喝果汁吧。”说着引她们到水吧边,说:“一杯西瓜汁。姐,你们喝什么?”

辛贝贝说:“草莓汁吧。”

柳大福说:“一杯西瓜汁。”

安宇一边低着头取饮料管一边问:“姐,梁警官找你了吗?”

“找我干嘛?”柳大福不解地问。

安宇欲言又止,说:“我告诉他你在眼科医院上班了。最近茁然怎么样?还好吗?你们联系了吗?”

“偶尔发个信息,不怎么联系。”柳大福说。

“噢,”安宇挠挠头,岔开话题,说:“不好意思,这种场合还让你们来,促销会是我们一个队员的爸组织的,让我们来给串下场子,其实就是抓住一切能演出的机会,再赚点儿费用。”

“歌都挺好听的。年轻人有梦想多好啊!你今年多大?”辛贝贝大睁着眼说。

“二十五。”安宇答。

柳大福喝着西瓜汁不经意地说:“刚才有首‘这个夏天的王者’那个好听,有那种宫崎骏的娓娓的风格,回去我也百度一下。”

“那首吗?那是我们原创的,是我作的曲呢。”安宇说。

柳大福咬住吸果汁的管子抬起头来屏住气、看住他,说:“哦!”眼睛里闪着谦逊的、好奇的光。

“安宇!”远处有人喊。 安宇丢下果汁杯,说:“姐,一会儿别走,等我一下。”

柳大福含着吸管深深地点头。

辛贝贝看着柳大福问:“你说得是哪儿首歌?”

“噢!狮子座!最后一句歌词是。”柳大福拿着杯子把西瓜汁吸进来、吐回去、吸进来、吐回去。

柳大福拎着猫头鹰抱枕、一双拖鞋、一套床上用品和一张狮子座光碟进了家,为了给辛贝贝凑够抽奖的额度,她被迫也买了和她同样的。

虽然成功地吸引了安宇对她的注意,在辛贝贝面前找回了面子,可是安宇吞吞吐吐的样子还是引起了她的怀疑,她于是给柳茁然把电话打了过去。

“唉呀,我借你们的钱都会还你们的!”柳茁然不悦地说。

你们?她又给柳在畔打了个电话。

“柳茁然最近和你联系了吗?”柳大福又问。

“跟我要了两回钱,再没什么联系,有什么事吗?大姐。”在畔问。

“要了多少钱?说干什么了吗?”

“三四千块钱吧,就说钱不够花了,我也没问。”

“哦,没事,”柳大福说,“我再问问妈。”

一小时后三个女儿都赶往吴翠的家。

柳大福进门就问:“我爸不在吧?”

吴翠说:“不在,我把他支出去下棋了。你给那个警察打电话了吗?”

“嗯。”柳大福点头,说:“打了。”

柳朝蒂和柳在畔马上也到了,还没进门就听见柳朝蒂喘着气在喊:“柳茁然也跟我要了两千块钱!他是不是真的吸毒了?!”

柳在畔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压低声音说:“脑袋让雷劈了?吵吵什么?!”

“掐我干嘛?吸毒的又不是我!”朝蒂不满地说。

吴翠的心一下子被堵住了,说:“谁给这个玩意儿打的电话?”

柳在畔说:“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她店里选衣服呢。”

吴翠叹一口气,接着问大福:“那警察怎么说的?”

大福说:“贩毒的和吸毒的都抓住了,有人交待那天在一起玩儿的有他……”

吴翠双腿一软,屁股一下从沙发上滑落到地上,她张开喉咙干吸了一口气,然后“啊哈——”一声就号啕出来。

三个女儿看着母亲落泪,眼眶也都湿了。

柳大福说:“还没确定呢,就说有他,也有那个安宇。安宇说是先磕了半颗摇头丸,后来看他们要玩儿大就偷偷跑出来了,他出来时也没看见茁然,也许茁然也走了……”

“摇头丸是啥?”吴翠淌着眼泪问。

朝蒂和在畔把母亲重新搀回到沙发上,大福也不懂,犹豫着说:“就是一种毒品……”

吴翠身子一沉又从两个女儿的手里跌落到地上。“那还是吸了啊!我的孽障啊!他说看好了房子,我才把几十万的房款打给他啊!”

柳朝蒂说:“妈你真是傻啊,买房子你为什么不直接去看看亲手交钱,还汇给他?”

大福说:“都别猜测了,现在就打电话去问柳茁然这么多钱到底都做什么了。”

电话打过去,柳茁然看家里已经闹得人仰马翻,只得老实地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张140平的购房合同,说:“我瞒着妈买了个面积大的,她汇给我的钱我也没有都用来买房子,一部分是付了房子首付,另一部分付了车首付,借你们的钱都用来还贷款了。”

吴翠一再追问儿子有没有沾什么毒品,柳茁然说保证没有,当时林竹在同学家等他,他最先跑出来了。

吴翠一听总算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大骂儿子是个没心没肺的。

撂了电话还是不放心,给柳茁然的女朋友林竹打电话做了确认,又让大福安排时间,她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才能完全放下心来。

坐在沙发上回了会儿神儿,吴翠又抬头看墙上的时钟,站起来说:“你爸一会儿回来,我得给他蒸上鸡蛋糕,他这两天胃不好。今天这事儿别告诉他。”

晚上柳大福一个人来到音乐烤吧,找了个角落坐下,叫了小瓶冰啤,对着瓶小口喝着。

梁世乐走过来打招呼:“还敢一个人拎着包来喝酒吗?”

柳大福说:“有警察在怕什么。”

梁世乐的脸有点儿沧桑,在对面坐下问:“跟你弟弟联系过了?”

“嗯,”柳大福答,“他说的情况和安宇说的一样。我和我妈下周去他那儿看看。”

“嗯,去看看好,最重要不要让他再和那种人接触了。”他用下巴指了指台上和周边,“我也是来看着这帮小子的。”

正说着雷鸣从门口进来了,梁世乐站起来说:“不打扰你了,你回去时小心,有什么事也可以打我电话。”

柳大福点头,看着梁世乐奔着目光冷冷、板着一张脸的雷鸣去了。

不一会儿,安宇看着柳大福,雀跃地从其他桌子中间穿过来,说:“姐,你来了。”

“嗯。”柳大福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张速写本来,打开了给安宇看。

安宇看了兴奋地说:“这是我吗?神似!那就说定了,一会儿结束我把大家都叫来,姐给我们手绘一副漫画合影做专辑封面。”

柳大福说:“那么多人一下子画不出来的,要熟悉了才能画出感觉。”

“那就更好了,姐这段时间都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吧,我们过两天有个户外婚礼的演出,姐做为狮子座成员一起去吧,还能吃到结婚蛋糕。”安宇说。

“呵!”柳大福倦倦地一笑,点了个头。她身后是粗糙的墙面,明黄加白的灯光映在她有些漫不经心的脸上,好像一幅油画。

安宇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问:“要吃东西吗?”

柳大福摇头。 “姐为茁然的事儿操心了吧?”他乖巧地说。

“噢,”柳大福答,“现在的小孩儿都很容易学坏。”

“贪玩儿而已,没有那么严重的姐。说谁是小孩?你不也还是小孩?”柳大福看看安宇年轻的鲜红的唇,露出受用的表情,心里叹道:真会说好听的、不负责任的话啊。

安宇看着柳大福可爱的表情,凑过来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说:“姐你真可爱啊!”

这场景被坐在远处的雷鸣看到,他垂下眼帘、端起杯子在自己持杯子的中指上咬了一下。


8

好在柳茁然吸毒事件只是虚惊一场,吴翠倒是借机会了亲家,亲家说小两口欠下的房贷和车贷他们帮着还了,不但如此,还对她说了诸多感谢和抱歉的话:感谢他们把儿子养大又给自己做了女婿,抱歉女儿留在了自己家门口,不能每日尽媳妇的孝道了。

吴翠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在电话里和柳承厚感叹:“我们也算是给儿子也安了家了,两亲家是明事理的人啊!”可一转念又不是滋味儿:他们当然高兴,白白地赚了我们的儿子了!

柳大福劝她说:“反正就此把儿子托付给了亲家了,不如我们一起再在外面玩儿几天吧。”

吴翠犹豫着没有一口答应,总觉得心里还乱乱的有牵挂。

果不其然,柳在畔的电话追过来了。 柳在畔怀孕了,自从结婚就盼着怀孕,现在终于怀上却喊着不想要了。

吴翠一路上骂着:“早知道不生这么多的冤家!”急匆匆地就从儿子处赶回家,看见小女儿因为孕期反应吐得脸色蜡黄,她那没主意的婆婆一见吴翠像是见了救星,说:“可好,可好,你可来了,要说生孩子还是你有经验啊!在畔就交给你了,我也几天没得休息了,得回去休息一下,也看着点儿老头子,我们那口子,你是知道的!”

吴翠心疼女儿,就一口答应下来,看着在畔婆婆走了,对女儿说:“你婆婆也可怜。”

柳在畔无精打采地说:“可怜什么呀,她最近迷上了打麻将,这几天在这儿照顾我,可给她憋坏了,非要我催着你回来,现在是赶着凑局去了。我也是领教了,她做的菜,那叫一个难吃,难怪拴不住我公公呢。”

吴翠一听说这些日子女儿没吃好,一路上的风尘还没掸净,就挽起袖子下了厨房。

不一会儿曾强回来,特地到厨房给丈母娘问好,吴翠一眼看见曾强的额角肿得红红的,还有丝丝缕缕的刮伤。

“这是怎么弄的?”吴翠问。

曾强低着头说:“没事儿了。”

吴翠看到情况不对,就去问在畔,在畔说:“你别管,我打的。”

原来自从柳在畔怀孕就常闹不适,曾强也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看她吐得七荤八素的就有些厌了,再加上这一闹原本脾气温婉的她就露出了许多泼辣相,更让他有了躲避的冲动。他也是结了婚如今有了骨肉的人了,行为上自然可以放开些了,被同事怂恿着去了几次酒局,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今天他请、明天你请、后天我请,一连喝了三天,就把柳在畔惹恼了。她赶到现场大闹了酒局,曾强因为要面子就在酒席上喝斥了怀孕的媳妇,坚持喝到了散局,让怀着孕、气势汹汹的柳在畔一个人回了家。

柳在畔没有回自己的家,先到公婆家大闹了公婆,说‘不过了,没法儿过了,自己怀孕为得谁呀?好言好语地劝他回家,还当着外人的面把她骂了,让她大着肚子一个人回家’。其实她的肚子哪儿大呀,才怀孕两个多月罢了。 可是这个时候公婆再不能说偏袒儿子的话,曾大志一个电话训教了儿子,让他来领媳妇回家。

曾强喝到散席,闷头闷脑的进家,柳在畔当着公婆的面儿正哭得委屈,他一露头,她就瞅准了这个现在不掐尖就真要出头的男人,伸手把脚上的鞋脱了准正正地扔了过去,正砸在他头上。

曾强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这一下先是把他打蒙了,当他看清落在门角的鞋,反应过来,当着父母的面第一句话就是指着柳在畔说:“你他妈不想过就别过了!”

柳在畔大哭,却再不说“不过了”的话,抱住婆婆,哽咽着说:“你走吧!我把孩子生下来跟着妈过,以后我就在家和孩子一块伺候妈,你愿意喝就喝去吧,你就知道喝酒,眼里根本就没有孩子!没有家!”

曾强妈眼看着那亮闪闪镶着钻的鞋硬生生落在儿子头上,着实心疼着,可是却不能推开紧抱着自己的儿媳妇。

曾大志看着说了句话:“好了,男人在外面工作难免有个应酬,曾强,你以后出去喝酒可以,得在畔同意,也不能天天去,晚上九点以前必须回家!”

“一个月就一次!多了不行!”在畔坚定地补充道。

“你媳妇怀着孕呢,就听她的吧。”曾大志说。

曾强点了个头。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吴翠听着,悬着心问:“没动着胎气吧?”

柳在畔说:“我傻啊?还让它动着胎气。”

吴翠看女儿神情定定的,悬着的心又放心了,说:“闹的好!就得一把给他治住了。你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柳在畔眉头一皱:“别跟我提吃的,一提我又想吐了……”

吴翠看着女儿的肚子,喃喃道:“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你可别随我啊……”

陈小华去开订货会开了一周,回来一进家发现门虚掩着,推门进来,春夏秋冬的鞋都在门口摆着,沙发上摊着衣物、袋子,卧室里的被子在床上摊着,衣服一半在衣柜、一半泻在地上。

他急忙给柳朝蒂打了电话:“朝蒂,咱家招贼了!” 柳朝蒂接了电话不一时就到了家,先冲到床头柜里把首饰盒子摸到了,打开一看黄金细软都在,又把衣柜的衣服一把翻到地上,在衣柜底拿出存折和现金一看,也都在呢。

陈小华说:“什么都没丢,家怎么被翻成变成这样?”

柳朝蒂说:“这些天都这样,你不在嘛,我也没打扫。”

“门怎么是开着的?”陈小华问。

“开着吗?是我忘了锁吧。”柳朝蒂说。

陈小华叹了口气,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柳朝蒂跟过来问:“订货会开得怎么样?多亏今年我们做品牌了,隔壁的又跟了我们的货,我现在得空就要和那个小娘们干上一仗,一天骂她三遍,让她一天从早到晚都堵得慌!”

陈小华没有应答,站起来到厨房想接口水喝,只看到杯盘狼藉堆满在水池子里。

“柳在畔怀个孕娇气死了,妈整天都在伺候她……”柳朝蒂还在喋喋不休,只听门“呯!”地一声,陈小华已经走了。

陈小华这一走就是一个月没回家,一开始柳朝蒂还能通过电话找到他,他说感觉生活压抑,想一个人静一静,希望这段时间别打扰他。

柳朝蒂哪儿听得进去,骂道:“压抑?你个没本事的还敢压抑?是因为我不能生孩子吗?那是我的错吗?是谁害我不能生孩子的?”

最后骂得陈小华连手机都关了。 后来有人告诉柳朝蒂,看到陈小华在他开订货会的城市为一个女人打伞,那殷勤的程度恰似当初对她。

柳朝蒂嘴上骂着:“他就那贱样!”回到家去,心酸着给陈小华发了信息:‘还记得你当初说过的话吗?你说会爱我一辈子。还记着我做宫外孕手术时你看着我的眼神,现在想起来心还疼疼的。我还记得背着我妈偷偷去找你时的心情,老公,我还记得那份只属于我们俩个的感情,求你回来吧。’

等回来的是陈小华一纸离婚起诉书。又有人和柳朝蒂说和陈小华在一起的女人就是个批发服装的,和常去上货的陈小华认识好久了,可能早就勾搭上了。

柳朝蒂去找了一次,陈小华没有露面,女人倒是没躲,和柳朝蒂出来吃了饭,只弱弱地说:“你们若感情好,我怎么破坏得了。”

吴翠怎么都没料到一向老实的陈小华会搞起外遇,并且搞到要这么坚定地离婚,她跳起脚来,老实人的背叛是最出其不意的,也最让人难以容忍:“找人跟踪他!拍照!告他!他这是违法啊!他太缺德了!”

反倒是柳朝蒂安静了,说:“他也挺可怜的。”就在离婚起诉书上签了字,同意离了。

几个月后柳在畔不负重望,在医院生下个六斤多的男孩。吴翠等在产房门口,一听护士说是男孩,腿先软了。曾强妈一把搀住她说:“亲家,你别太激动,挺住喽!伺候月子还得你呢,我是赶不上你一二啊。”这话虽然有几分玩笑,吴翠倒是想到女儿平日对她婆婆的诸多挑剔,心说要让女儿过个舒心的月子还真得自己伺候。眼瞅着护士把孩子递到曾强手里,急道:“托腰、托腰,托住孩子的腰!”曾大志得了孙子一高兴,在医院里就宣布:新峻工的街边小楼留一幢下来送给儿媳妇,外面的女人他都送出房子几套了,何况是生了孙子的儿媳妇,一幢楼不该送吗。

柳在畔过了个舒心的月子。

事实证明柳在畔最有乃母的风范,出了月子就一直自己带孩子,把个孩子带得白白胖胖的讨人喜欢不说,还常到公婆家里去给公婆做饭,一家三口不常在家里开伙,一天两顿都吃在公婆的饭桌上。

曾大志当然高兴,饭桌上热热闹闹的,也是儿媳妇体恤他想孙子的心情。婆婆的心里就不这么想了。以前这个厨房虽然冷清,可到底还是她的,现在显然是沦陷她人之手了。菜是多了几个,可她一辈子都没用过的盘子碗都被儿媳妇摆出来用了,自己不擅长做菜,总不能让带孩子的儿媳妇做了菜又洗碗吧?做菜是要摆在台面上,做好了人人夸奖,洗碗的活儿在私底下,她做,谁看见了?儿媳妇做菜好吃,可是油放得多,油烟机老是油渍渍的,一个月就要请人擦一次。还有被孩子弄乱的家、卫生间,不都是她在打扫吗?她平白的多了许多家务,连麻将也没得打了,却只听得人人夸赞儿媳妇,没人得见她的苦劳。

柳在畔在婆婆的眼里是越来越没顾忌了,饭桌上突然提出要把曾大志送她的那幢楼装成快捷酒店,说孩子一时半会儿脱不了手,自己暂时上不了班了,不如趁这个机会经营酒店,一是时间上自由能兼顾孩子,二是趁着年轻创业锻炼锻炼。

曾大志一边逗孙子一边说:“看不出来你妈妈还有这头脑呢。”

柳在畔连忙说:“房子还在爸和妈的名下,曾强和我来经营,爸公司的会计一个月去帮着算一回帐。”

曾大志笑了,说:“说好给你了,我这个当爸的还能反悔吗?哪儿天你有时间就去办个手续,过到你名下。你要是看好了想做酒店,那我就找人装修,你们就做吧。”

柳在畔兴奋地看看曾强,说:“哪儿能就过到我一个人名下,把我和曾强的名都写上吧,将来这产业都是孩子的。酒店开起来我的重点还是看孩子,曾强的工作本来不忙,就让他管,我在旁边帮帮忙。”

曾强也看看她,他一直想在父亲手里接过点儿什么,也有一片自己的小天下,尝试一下独立的感受,如今伶俐的媳妇帮他实现了。


9

司长江在他竞拍下来的那块地上又盖了所眼科医院,要调几个经验丰富的现任眼科医生过去,再选出一个资深的人来任院长。大家各怀心思:有的人觉得这是个机会,新地方虽然离家远,但待遇自然能再升一格;有的人不想在外市工作,期待着想调走的人快调走,空出来的位子自己能顶上;也有的人盯着那个院长的位子。

司长江让院长推荐人员名单,院长推荐的名单里就有柳大福和许晃。院长的想法是:许晃是个富二代,业务水平一般,身上太多公子哥习气,对领导不够尊重,平时也不好管,调走了就省心了。柳大福业务水平没得说,为人却有些傲慢,这次调动后会有个主任的名额空出来,如果柳大福不走,论业务水平就该她上了,如果她一起走了,这个主任名额就能由院长分配了。

司长江只大略看了看名单,就对院长说:“行啊,你先问问他们个人意愿。院长的人选呢?”

院长踌躇了一会儿,问:“董事长觉得呢?”

司长江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呢,你问我干什么?我要懂这个我就去了!”

院长说:“论资质当然是副院长,可是管理上他不太在行……让主任上的话,又怕副院长不服他……”他这些年一直与副院长不合,其实是倾向于提拔主任的,但看着司长江脸色不对,马上说道:“嗯嗯,我再找他们谈谈吧。”

院长第一个找到许晃谈,许晃就急了。 “把我调走吗?我不干了。”他干脆说。

院长冷笑,毛头小子真是拿起话来就说,能进这样的医院是容易的事吗?说不干就不干了?劝道:“年轻人别太冲动。”

“年轻不冲动,让你们这些老的冲动,你们冲动的了吗?年轻人活得就是个冲动,我们有这个本钱?还是有这个觉悟啊?不干了!我辞职!”许晃一晃脑袋出去了。

院长被抢白的说不出话。

说起人类的信息系统来也是个奇迹,你看医院里各个办公室的门都是关着的,一个人影儿也不见,可是一有个大小消息马上就能不胫而走,它到底是怎么传播的呢?

辛贝贝一听到消息就找到柳大福,说:“知道吗?院长要调走许晃,许晃辞职了,说辞就辞了,牛X的富二代!”

柳大福倒没惊讶,她早收到司长江的电话,说院长拟的外调名单里有她,问她怎么想的。她说:“我这才听你说,怎么想?还没想呢。”

司长江好脾气地笑了,说:“那你想吧,想好了告诉我啊,我给你安排。那边院长、副院长、主任的位子都空着,吃住公司也安排,房子我还特意留了一套呢。”

柳大福没有说话,心里却狠狠地扭曲了一下。 心里正堵着,手机的短信铃音响了,是安宇发来的。他之前来过电话,柳大福一直没有接,只回信息说自己出门旅行了,以后有时间再联系他。

拿起电话一看,见安宇发的是:姐你还没回来吗?

柳大福拿起电话打过去,当头就说:“我回来了。”

安宇说:“嗯。姐不高兴吧?”

柳大福问:“谁说的?”

“哈哈!”安宇笑了,说:“你玩得好吗?有时间来听我们唱歌吧。”

“最近晚上不想出去,听歌还行,你给我唱吧,现在唱。”柳大福说。

“嗯……那你中午来我们排练室吧,我给你唱。”安宇想了想说。

柳大福拎了食物到了一个小区的半地下室,安宇穿了件白色的T恤坐在架子鼓后面。

柳大福先把汉堡、炸鸡、披萨、薯条和饮料都摆出来,说:“先吃,吃完了再唱。”然后自己拣了把椅子坐下就吃,她大口地嚼着汉堡,生菜叶子从嘴边落下来,落到大腿上。

安宇坐过来帮她把生菜掸掉,把一块盖琴的布铺在她腿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听你喜欢的歌?”他问。

“唔……”柳大福嚼着东西摇头,含糊道:“别唱那个,什么《这个夏天的王者》,那是我瞎说的。”她咽下去,又说,“为了骗你瞎说的,唱首新的吧。”

“你骗我了?”安宇看着她问。

柳大福说:“骗了,你谱新曲了吗?”

安宇咬咬嘴唇,说:“姐你真可爱。”

“你哪儿毕业?”柳大福大咬一口汉堡问。

“什么意思?”安宇说,“高中毕业。”

“想知道你的语文程度,确定‘可爱’这个词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情况。”柳大福说。

安宇笑了,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来。

柳大福拿了个汉堡递给他。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屋子里就剩下消灭食物的声音。安宇偶尔抬眼看一下她,笑着。终于,柳大福吃下最后一口披萨,喝了口果汁后打了个嗝,安宇低着头忍着笑,假装没听见。

柳大福把自己摊在椅子上说:“一点空气都容不下了,胃终于满了。”

安宇帮她把铺在腿上的布拿下来,把上面的食物渣滓都抖落了,把布叠起来握在手里,问:“这回心情好点儿吧?”

“我说过我心情不好吗?”柳大福说。

安宇把自己的椅子从对面移到与柳大福的椅子并排,用自己的肩顶着她的肩问:“姐你要不要借我的肩膀靠一靠?”

摊着的柳大福懒懒道:“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你千万不要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是那种看着还正常,其实没什么心……很自私……自私到宁伤感情、不伤心情的地步的……”不等她完全表达和想象出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安宇已走到她身后,按下她因急于找表达词汇而举起的右手,紧紧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头发上。

“什么情况?”柳大福镇静着问。

“姐,我想和你说说我爸,他去世了。”安宇说。

“噢,那坐下好好说吧。”柳大福被他抱得僵僵地,动弹不得。

安宇仍抱住她,下巴在她头上一动一动地,说:“我爸是个特别开朗的人,他特别爱我和我妈。我妈一生气就不和他说话,他就不停地献殷勤,看我妈的脸色,逗我妈说话。有一次他又惹我妈生气,我妈又不和他说话了,我就问他:‘爸你为什么不直接和妈道歉?我们老师说犯了错误只要真心道歉就可以原谅。’当时爸不好意思地笑了。”安宇在柳大福头上轻轻吐了口气,说:“那天我爸上班的路上让车撞了……在医院里他跟我和我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安宇说完静静地沉默了良久。

柳大福承受着安宇忽然停下来的下巴,轻轻问:“你哭了吗?”

安宇把下巴从她头顶落在她肩膀上。

柳大福侧眼一看,他的脸挺平静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子以下,就把脸转向另一边,说:“唱首歌怎么样?”

这时排练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女孩提着饭盒进来,看着他们,又看看屋子,停了一下,把饭盒放下,说:“你又吃垃圾食品了吧?天天吃不知道你自己胃不好吗?你还真是不了解什么东西适合你啊!”说完一甩马尾就跑着出门了。

柳大福愣了一下,看看安宇。

安宇说:“是燕子,我们乐队的,你见过的。” 柳大福想想,是在舞台上见过的。

安宇用手里的布在柳大福的嘴唇上擦了一下,擦下一抹红红的蕃茄酱来,柳大福站起来打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跑出去的燕子折返回了排练室, 安宇正把午餐垃圾收拾了打算去扔掉,燕子就伸手去接过来要帮他扔。

安宇躲过了,问:“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呢?”

燕子赌着气说:“安宇,你是不是有恋母情结啊?”

安宇反唇相讥:“你觉不觉得你更像我妈?”

燕子和安宇是高中同学,两个人同岁,燕子喜欢安宇从高中时候就开始了。燕子的心被安宇轻蔑的态度伤到了,红了眼睛说:“对你太好了是吧?!”

安宇转过头来看着她说:“燕子,我不喜欢你的牺牲精神,大家都先照顾好自己,然后再去管别人,这样彼此都轻松,你觉得呢?有时候你和我哥挺像的,活得那么沉重,好像你天生有什么责任是的,这样自己累、让别人也累!” 安宇说完拎着垃圾开门出去,留燕子一个人流着泪。

柳大福中午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辛贝贝关心地问:“心情不好啊?听说外调人员里有你和你们主任,院长找你谈了吗?这么调本来就不合理啊,按理说你和主任应该调一个,要么你去当主任,要么你留下当主任,你除了比他晚参加工作几年,别的不比他差吧?现在好多手术患者都指名让你做。”

柳大福说:“要不我也学许晃辞职怎么样?”

辛贝贝警告说:“别傻啦!许晃他们家给他在市中心开了家特别高档的眼镜店,我看他来咱们医院本来就是过度一下、积攒经验来了。这年头没钱说什么辞职啊?喝西北风去啊?除非你嫁个有钱人,爱辞辞去吧,我不拦着。”

“那我换一家医院吧,换个轻闲的小医院。”柳大福说。

“没有手术,天天坐办公室里画小人?做梦呢?脑袋里进水了吧?”辛贝贝戳了一下柳大福的脑袋。

下了班柳大福正往画室走,接到了柳朝蒂的电话:“大姐,你一天都干嘛?”她劈头就问。

“上班,我能干嘛?”柳大福回答。

“你三十好几没对象怎么那么淡定啊?怎么修练的?我这一天天的快要烦燥死了,回家就是一个人,太难受了。你这一天都做什么?教教我吧,我要学你充实地活着,你下班都干嘛?带着我吧。”柳朝蒂说。

柳大福无奈地说:“你要做你喜欢做的事啊,看看喜剧也行,我去画画,你坐得住吗?”

“看喜剧?一个人?看不下去!我喜欢什么事啊?我就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喝喝酒、唱唱歌,人都有家,也不能天天陪我啊。我这一天抓心挠肝的空虚死了,我再找对象一定要找真爱,真爱才是最可靠的。画画?那地方让说话吗?不让说话我也憋不住啊。”

都说中国人讲究人情份礼往来,柳承青同学的孩子说要在室外办个新式婚礼,她算计着除了同学本人结婚、生孩子、乔迁之喜,这是她人生中第四次来给他们家送钱了,可她柳承青这辈子还没见着回头儿钱呢!正百无聊赖着,就见柳大福也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进了家。

“哈哈!许久没交心了吧?”柳承青指指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大福坐下。

柳大福便把公司内部的变动同柳承青说了,又说:“妈妈,我原来很不屑我爸妈他们一家人,自私啊、算计啊、贪婪啊,觉得我们俩个从那个家里跳出来了,仿佛变得格外清高了。”

“嗯,怎么样呢?”柳承青托着下巴,听她接着往下说。

“我其实和她们是一样的,你说他们有的哪儿样品质我没有呢?”柳大福说着就看柳承青。

柳承青点点头,叹说:“谁能没有呢?”

“你似乎也不太开心啊?”柳大福问。

柳承青把请柬拿出来给大福看,说:“这些人,对我一点儿都不体谅。大福,你如果决定以后都不结婚,那么这种场合第一次就不要参加,理直气壮地拒绝掉!不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四次的,就算你从第二次开始拒绝,那都是亏了!”说着母女俩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又都忍不住笑了。

柳承青本来忌讳着弟弟说要大福回去的话,也有点嫉妒大福那么上心那个家里的事。现在看着疲累的大福靠在自己身上,心说:是自己年纪越大越不开阔了,人和人本就是没完没了的纠结着的,管它呢!任其发展吧,反正自己眼下是快乐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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