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凡例及第一回楔子是把握小说基调的关键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个人即使能走进“红楼”世界,也不一定能对作品的全局准确地把握。但临渊羡鱼,不深入红楼梦的文本研究,想要得出什么高论,我觉得也只能是痴人说梦。
所谓凡例,就是作者对作品中一些基本问题的解释说明,王力先生说得更好:“凡例是作者认为应该注意的地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凡例”,
是对《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作者、创作技法、写作动机、内容、主题、读者等方面的解读,我们通过这些预设的帮助,更容易理解《红楼梦》的内容。
第一,关于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那块无材补天的顽石幻形入世之后,就变得“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了,“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空空道人将《石头记》抄录回来,又改名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戌本眉批就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可见东鲁孔梅溪就是曹雪芹,吴玉峰也不过是曹雪芹耳!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如果说许多古典小说都经历了一个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话,《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有类似的情况。而《红楼梦》,自“石头”创作以来,空空道人只是抄录者,吴玉峰、孔梅溪充其量只是拥有者,而披阅删改的只有曹雪芹,那么说作者是曹雪芹,是无法辩驳的。
作者自喻为顽石,“金陵十二钗”是顽石亲见亲闻的女子,“红楼梦”是顽石经历的境界,顽石最后出家,可看作是情僧,情僧又是本书的作者曹雪芹。作者之笔虽然狡猾,但一切只是障眼法而已,倒也不是非常难解。
第二,创作技法:因梦说事,假中有真。“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既是梦幻,何来真事。既无真事,何须隐瞒。由此看来,梦非真梦,假事也包含着几分真。
女娲氏炼石补天,不必认真,山中有崖,崖下有石,未必是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大展幻术,将大石变成扇坠大小的美玉,可能无有此事,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疯疯癫癫、挥霍谈笑,往往就在你我身边。
一块顽石自经煅炼,能通性灵,本就难以相信,一株草得雨露滋养,换得人形,更是诡异之至。但有两个青春少年,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相信木石前盟,一个坚持还泪之说。这是假中有真。
甄士隐炎夏午后少憩,就在梦中听见二位仙师大谈因果,贾宝玉可卿房中小睡,就在太虚幻境中领略了以情欲声色之事,这是真中藏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梦中之事,在梦中极真,醒后方知是假。人生一世,来不得半点虚假,事后又如大梦初醒。世间之事,只要悟到真正的道理,人生就会少走好多弯路。
没有恒无,何来恒有,只有等到梦醒了,才对人生有所领悟,发现了人生的真谛,但往往只能渡己。作者之所以述写当日之梦,让读者及早发现其中奥妙,早日觉醒,从而达到渡人,这可能才是作者的目的。
第三,写作动机:述己之罪、“使闺阁昭传”。世人多为名利所拘,然而著书不为留名,反而想述说自己罪过的人,古今中外实属罕见。
作者觉得自己一生风尘碌碌,“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也是小说创作的一种因由。
《凡例》中有言:作品只“着意于闺中”,“当日所有之女子”、“若彼一干裙钗”、“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正因为这些女子或情或痴,作者才对他们难以忘怀。只以“写儿女之笔墨”,“叙闺中之事”,不想使其泯灭而已。
第一回中空空道人看石头上故事,发现 “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其描写的也不过“家庭闺阁琐事”,但在石兄眼中,“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其行止见识皆在自己之上,因此就不得不为青春女儿做传。
从这些不难看出,此书写儿女、写女子、写裙钗、写闺秀,写闺中之人,述闺中之情,总是没错的。
第四,小说环境:不着迹于方向,不拘泥于朝代年纪,不干涉朝廷。
每部作品都会有时代的影子,小说也不例外,《红楼梦》通过空空道人之口,说出本小说“无朝代年纪可考”,“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凡例中又反复强调:“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虽然作者极力隐藏,后人不遗余力地挖掘,看来把真事隐藏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书创作于文字狱盛行的时代,“干涉朝廷”乃是大罪。通过空空道人之眼,发现“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也无“伤时骂世”的语言,“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凡例中又再三申明:“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或许是政治的原因,或许是文学创作的需要,总之小说中有没有这些,并不影响作品所表达的东西。
第五,作品主题:大旨谈情,离合悲欢,到头一梦,自色悟空。
顽石因羡慕人世间荣耀繁华,便动了凡心,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荣华富贵。顽石家在青埂峰,甲戌本眉批“落堕情根”,顽石的故事自然就是“情”的故事了;太虚幻境内有对联为:“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横额更是“孽海情天”,总归都是谈情的文章。
顽石凡心已炽,不听劝告,偏要幻形入世。那僧明言红尘中事,不是“美中不足”,就是“好事多魔”,总难尽如人意。
况且“乐极悲生”和“人非物换”前后相随,“到头一梦”和“万境归空”是最终结果。甲戌本侧批此四句为一部小说之总纲,其实这四句更是人生一世之总纲,望而生畏又无可奈何。
那石头历尽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炎凉世态,最后又回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第六,对于读者:开卷有益,济世保生。
一者可以消愁破闷,喷饭供酒。这既然是一本“适趣解闷”的书,那么“悦世之目,破人愁闷”,就是最基本的功能。
二者可以“省了些寿命筋力”。想想贫困的人为了衣食劳累也就罢了,富贵之人又怀不足之心,不是贪淫恋色,就是好货寻愁,如果把这种功夫用在读《红楼梦》上,省些寿命精力似乎也并不难。
三者可以“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了虚名假利,口舌是非总是难免,腿脚奔忙不在少数。好在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而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那么把这种奔忙功夫用在读《红楼梦》上,省些谋虚逐妄的气力倒也容易。
四者可以“令世人换新眼目”。以往的小说,“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这本小说大旨谈情,写的都是青春王国的少年,读来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红楼梦本来有梦幻和现实两个世界,那么虚假和真实就并行不悖。尽力表现的,往往视而不见,竭力隐藏的,可能欲盖弥彰。读《红楼梦》不一定能读出真味,但不读红楼梦绝对体会不出意趣来。比如这篇短短的凡例,能读出作者的诸多苦心孤诣,那么红楼一梦,不知能悟出多少智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