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我真的忘了这些，所以我打算一点点的写下来，记下我对他犯过的错，记下他对我的爱。虽然我知道我做不到，因为他的爱太重，我的错太多，可是就像《追风筝的人》里面说的，这里有重新找回善良的路。

我最大的错，在于等他走了几年后，我才意识到，我多么想他。

为什么不早点呢？

一、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火车出口处踉踉跄跄，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如何也迈不动脚，仿佛这个大的行李箱中存在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它一开口，便抽空了我所有的力量。人流已经在我身后堆积，我成了那个交通阻塞点，外头太阳也暗了下来，黄昏的光打在我脸上，满是惶急无措，我想要扔掉这个箱子，可是却摆脱不了。我喊有没有人来帮帮我，喊声很快就被杂乱的人群淹没，好像被吞吃了一般，没留下属于我自己的任何痕迹。心里就一个念头：我要回家呀。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呢？往前看，是一层深似一层的昏暗。

突然爸爸在火车出口的那头对我招手。我看不清他，可是我知道，那就是爸爸。原本是灰暗的天空，在爸爸脸上的，居然有些依稀可见的光。我大喊“爸爸”、“爸爸”，手还在极力的拉扯箱子。

小小个子的他，直接冲了过来，他帮我就地打开箱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不能说奇怪，因为梦里不会觉得奇怪。他很轻松的帮我拿着箱子走出了通道，后面的人流都正常涌动了。爸爸离我那么近，可是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箱子终于不用我拿。

爸爸还在世时，我从来没有梦过他，但是在他去世后，我的梦里他多少成了常客，只是我从来都看不清他的脸，或许是时间让我渐渐忘了他长什么样子。

除了一些老人家会认为是“托梦”的梦，例如我在梦里看到他在“那边”住的房子漏雨了，一到下雨天就不停的往外浇水，妈妈就会去他的坟头细细观察，然后恍然大悟说，你看他这里有个洞，难怪托梦告诉你。她用铁锹加了几下土，才心满意足的回家。

更多的是当我被工作和生活压的喘不过气来，便做上面这样的梦，梦境不同而心情相似。我总是处在极其焦虑之时，有时候是赶不上火车，有时候是回不了家，梦中凄凄惶惶，爸爸会理所当然的突然出现，把压迫我的东西，行李箱、火车票或者别的什么，一下子拿走。梦中的我从来不会想，他消瘦的肩膀和细细的胳膊，怎么能做到，梦境历历如真，醒来还如在梦中，但梦毕竟是梦，彻头彻尾完全是梦。

因为爸爸在世时，哪里需要我来扛箱子呢？

二、

三十岁的男人，已经不能叫小伙子，可是他却第一次恋爱了。二十七年前的小县城里，一个月给人磨磨斧子，工资大概十几块钱。他找自己同工厂的大哥借了2块钱，拉着一个姑娘去看了场电影。

后来妈妈说，她不记得那场电影演的什么，只记得爸爸手上攥的满是汗水的电影票和满是汗水的牵手。电影院很黑很黑，过道里也没有灯，虽然妈妈胆子大，架不住那个时候为了约会，稍微穿了一双小高跟鞋，万一没踩好，丢脸可就不好了。

妈妈和爸爸有点像戏文里的穷书生和富家小姐的故事，不过爸爸压根不是什么书生。小学三年级因为父母双亡而辍学，小小年纪就成了街头小混混，暴戾冲动，不讲道理，有一次在摊子上喝酒，边上有两个人打架吵着他的兴致，上去就是一酒瓶子，随后在劳改所里待了几个月，据说这段黑历史，外公外婆到现在也不知道。

妈妈也不是富养的小姐，只是外公手艺很好，既会建房子，又会编竹篾篮子，很会挣钱，那个时候已经是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也起了村里第一个二楼小房。妈妈原本能上中专，然后当老师，就跟她很多同学朋友一样，只可惜初三那年贪玩，成绩一落千丈，最后毕业来了工厂打工。

最初妈妈并不喜欢爸爸，而是跟另一个男人在恋爱（也有可能是妈妈不知道暧昧这个词），可是爸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知道妈妈爱吃用小米椒和酱料干炒的虾米，便每周六走十几公里路，回村里，去到池塘边，用小细网捞虾米，晒得全身通红，姑姑直喊心疼。捞出来的虾米，他让姑姑帮忙晒干，然后下周再拿过来，用宿舍里的小锅极认真的炒好，装在空罐头瓶子里，悄悄放在妈妈房间里。

妈妈喜欢吃水果，但那个时候水果特别贵，没有钱买很多，爸爸便每天买一个苹果给妈妈，全然不顾这妹子压根不喜欢自己。

爸爸没什么朋友，性子孤僻，没有人教过他怎么交朋友，更没有人教他怎么追女孩子，所以他在这方面简直是天生的勇闯天涯。姑姑和姑爹知道这事后，拦着爸爸，一遍遍劝，说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妹子不会喜欢他。

他一声不吭，只是继续炒虾米，有时候还有腌制的小鱼干，总之他像后来对我一样，你要什么，我能给的，一点不剩全都给了，你怎么回报，随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好像发现，捉弄爸爸很有意思，总是带着小姐妹去爸爸房间里偷吃的，她也不管为什么爸爸房间里总是有她爱吃的那些东西，冬天的外套不想洗，就丢给爸爸帮她洗，就像后来在一起的十几年一般。爸爸只是傻傻的笑，什么都不说。

我的出生，首先险险的跨过了这道坎，好在妈妈后来答应爸爸，跟他去看电影。两人怎么一步步最终走到一起，爸爸不肯告诉我，只是说你去问你妈，可是妈妈也不说。

三

“你怎么就看上我爸了？”

妈妈无论什么时候回答这个问题，眼角总是眯起来，鱼尾纹像平静湖水突然漾起来的一圈圈涟漪，“因为你爸对我好啊，你爸那个时候，真是好，没有对我那么好的男人。”

我瞅了一眼正在厨房，一边晃动身体唱着黄梅戏，一边偶尔停下来数落妈妈作为一个女人，我作为一个女儿，却总是让他洗碗的爸爸，皱了皱眉头：“这样的？”

妈妈轻蔑的看了我一眼，满脸骄傲：“哼。”她像女王一样，盘坐在沙发上，手中的遥控器就是指挥令，我和爸爸永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台。

妈妈说的“好”，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那个时候，爸爸像个刺猬，嚣张跋扈，用刺包裹住自己，但是遇见妈妈之后，除了保护我们，这些刺再未张开，等我长大时，爸爸的表情就像山羊的脸，弯着眼角，瘪瘪的嘴微微上扬，慈祥，微笑。

即使是两次去外公家提亲，都坐了冷板凳的爸爸，也只是垂丧着脸，轻轻叹气，再也不会年轻气盛的举起啤酒瓶。最终外公默认了这门亲事，是由于妈妈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饭。听说因为这事，外公差点跟妈妈断绝父女关系。我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出妈妈的义无反顾，以及他们之间的简单执着。

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男方没有钱下聘礼，外婆心疼女儿，自己掏了一千块钱借给爸爸，让爸爸置办了些东西。爸爸内心很愧疚，想尽办法借了两千块钱，一千还给外婆，另外给了外婆一百元，作为红包。

外公不知道，以为是外婆给了爸爸一百元，爸爸装样子又给了外婆，还为此跟外婆打了一架，这倒是后话了。总之，外公直到爸爸离开之后，仿佛才接受了他，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也不在乎另一个人是否接受自己了。

姑姑姑爹他们自然是不敢怠慢，把爷爷留下来的破房子好好收拾了一下，并且把最好的一间给了爸妈当新房，总不能用现在的员工宿舍，毕竟这个下雨不会漏水，宿舍会。

妈妈回忆说，她清早朦朦胧胧时，爸爸便起床给她做早饭了，她那个时候看见坐在床尾的爷爷。爷爷看着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烟。妈妈胆子大，也不叫唤，就那么看着爷爷，后来爷爷消失了，妈妈才喊来爸爸，说我看见你爹爹了。

爸爸哭了，他们的新房的确是爷爷生前的房间。他带着妈妈去了爷爷的坟头，烧了些纸钱，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爷爷。

总之，我的出生又跨过了第二道坎，爸爸妈妈终于结婚了。

四

妈妈即使怀孕的时候，也特别不消停。怀胎八月的时候，还骑自行车载着小姨满大街转悠，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没了我。

妈妈说那个时候爸爸慌了，手足无措，就像天要塌了。好在胎象还比较稳，只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要吃保胎药。爸爸没什么钱，保胎药上却一点不含糊，他拼命工作，多磨一个斧子，就会多几分钱，就能给妈妈好一点的药。我后来抱怨说，如果不是保胎药伤害了我的脑子，可能我能更聪明些。爸爸就摸着我的头说，要那么聪明干嘛，你爸爸这么傻，不也活的挺好。

我也不知道，爸爸这一辈子，算不算活得好。

好不容易挨到我出生，偏偏我个头有点大，对于妈妈一米五的小个子，实在是吃力的很。那个时候有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她也很沮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从前一天晚上12点，我出了一点头，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还是死活出不来，妈妈下半身一片冰凉，就跟爸爸的双手一样。

我能想象爸爸严肃焦急的模样，不知道后来那深陷的八字纹，是不是这时候又加重了许多。爸爸当时说，如果再不出来，就送医院，多少钱也得去，哪怕砸锅卖铁，我老婆必须活着。

接生婆说，再等一下，娃娃的头好像松了一点。姑爹看大家折腾了这么久，抓起本来是为了庆祝我出生才会杀的公鸡，直接一刀给抹了脖子，公鸡嗷嗷一叫，突然屋里也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

姑爹冲进去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塑料钟，下午两点五十八分。

我终于出生了。

姑爹后来告诉我，我妈生出我之后第一句话是，我饿了，要吃虾米，你去给我炒点。爸爸匆匆瞅了满身血污的我一眼，连忙冲出去做饭了。

出生是终于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里带坑，从小药没停过。姑姑安慰爸爸说，小孩子嘛，生病很正常，大一些就好了。

不过我差点没撑过2岁。

什么病，至今妈妈也不知道，我只吃不拉，营养也吸收不了，没日没夜的发高烧。妈妈爸爸白天工作，要给我挣药费，只能把我托付给表姐们照顾，不过听说表姐们总是打我，因为我爱哭，吵得她们睡不了觉。

爸爸从邻居老奶奶那里听说了之后，心疼的不行，也不管表姐们是姑姑的亲生闺女，都赶回了家，掏了钱，拜托人请了一个很靠谱的保姆专门照顾我。所以虽然我家穷得响叮当，我却是有专门的保姆带的。

可是后来我越来越严重，瘦的跟小黑猴一般，肚子特别大，手和脚特别小。那个时候爸爸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每天排便。有一天晚上，我居然破天荒的把小屁股往摇篮旁边挪着，爸爸很奇怪，连忙用手托着我的屁股。哗啦，一坨便便拉在了爸爸手里。

大半夜的，爸爸开心的不得了，跑去敲医生的门，说我家闺女拉出来了。医生看了看爸爸手里的便便，只是说，至少连着三天都排了，才算好。爸爸眼神里可能都是希望吧。

不过我让他失望了，就那么一次而已。所有人，包括外公，劝爸妈放弃我，重新生一个。爸爸谁也不管不顾，只是抱着我，一遍遍摸着我的头：“我的宝贝，这是我的命，不到最后，谁也别让我放弃。”

姑姑每天跑到庙里跪，头都磕出血了，求了一些符纸，烧成灰，让爸爸喂我喝。爸爸一边点头，一边趁姑姑没注意，倒了那些灰。妈妈安慰爸爸说，她怀着我的时候，梦见一直凤凰落在了水里，她冲过去救凤凰，凤凰在她头上飞了几圈，就飞走了。“凤凰会帮我们的。”她说。

半年之后，一直在外面开医馆的一位徐大夫回了县城，正巧就开在当时那个破房子旁边。他半夜在门口乘凉时，看见妈妈抱着我在马路边走来走去，因为我哭的厉害，所以爸爸妈妈那段日子，一直是一个人上半夜一个人下半夜的抱着我在大街上走着。

他让妈妈过去，给我把了脉，说这孩子我能治，便冲回去开了几副药，给了妈妈。妈妈连忙跑回家，说咱女儿可能有救了。爸爸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马当活马医，大半夜就起来熬药。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凤凰显灵了，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又过了几个月，徐大夫把了把脉，宣布我好了，后面要快快活活的长大。

爸爸那时候工资一个月不到一百，却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东西送给徐大夫，徐大夫当然不收，爸爸很坚持，徐大夫没办法只能接受，之后每次当爸妈工作不方便时，就把我抱到他们家照顾着，连保姆的钱都省了。

第二年，我三岁，上了幼儿园，小班。妈妈开了个理发店，爸爸嫌工资低开始蹬三轮，虽然辛苦，但是收入多了很多。徐大夫却因为肝癌晚期，走了。

我当然什么都不懂，妈妈说，那时候爸爸带着我，去徐大夫的灵堂前三跪九叩。徐大夫的儿子也开了诊所，后来我也成了小徐大夫的常客。

终于，3岁的时候，我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现在想想，折腾了爸妈这么久，我还能长大成人，这真是个奇迹。所以我可能的确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这人世间，比如让爸爸妈妈更幸福。可是我在想，和爸爸在一起的这十八年，是不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