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完稿。
十三个月后,萧红病死于香港,年仅三十二岁。
不能不说是命运的诡谲,在完成这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后不久,萧红的生命也彻底走向了苍凉。
萧红的一生是短暂而传奇的。反抗旧式婚姻,接触新式文化。拥有过爱情,却也被几度辜负。出逃、挣扎、漂泊,这就是萧红内心的苍凉。
1
《呼兰河传》以萧红的出生地黑龙江呼兰河城为故事背景,用童真、诗意、灵动的叙事手法,描摹出小城的乡土风景与世俗人情。
在萧红的笔下,我看到了一个充满了浓郁的乡村市井气的呼兰河城。小城里,卖馒头的、卖豆芽菜的、卖油条的、卖粉的、卖豆腐的各色人等往来不绝,药店、布店、茶庄、油盐店不一而足。
东二道街上的大坑,扎彩铺;漏粉人家的草房;盂兰会上的河灯;庙会上的野戏台子;唱的秧歌、跳的大神;祖父的后花园;胡家的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这些,是萧红的乡愁,是回不去的黄金时代。
喧嚣有趣的街市繁闹,温馨烂漫的屋后花园。会使我联想到鲁迅的《社戏》,以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童年美好沁之于心,缓缓流出。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似的。
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萧红的文字是轻盈的,灵动的,充满悠远与梦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种流动的美。
但是,《呼兰河传》除了这种轻柔烂漫的美感,又有其沉重的悲哀。
不仅有小人物的无助、痛苦、挣扎,也有整个世态人情的无力、麻木、混沌。
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接了当的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呼兰河城的人们循着许久流传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的生活刻板、乏味,有时很麻木不仁,有时又敏感琐碎。他们本质上是良善的,却也因为无知愚昧而彼此倾轧。
他们经历着“一年四季的来回循环,风霜雪雨,受得住就过去,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不会去思考高义的人生命题,有的只是如何辛苦恣睢来换取安逸的生活,仅此而已。
萧红的追忆,轻盈与厚重兼备。从她的行文中可见他对故乡爱得深沉,却也有一种哀其不幸的情愫。在书中,反复出现的字眼就是“苍凉”。
越热闹的地方我越看出这一份苍凉。盂兰会的花灯何其耀眼绚丽,背后是死亡的阴冷。胡家跳大神打大鼓是何等喧嚣热闹,背后是一个少女凄惨的悲凉。
相对于热情、奔放、洋溢着革命热情与英雄主义的大部分左翼作家作品,萧红的文字是晦暗、脆弱的,这在当时似乎不合时宜,但是如今看来,这也恰恰成就了萧红独一无二的价值。
萧红的视野是广阔的,她的目光回望故乡。看到的是人的欢乐与悲哀,是生存与死亡的终极价值、是人性的愚昧善良与命运的无可奈何。
无关封建主义的剥削和压迫,无关帝国主义的奴役与侵略。
时代的一时风气终会消散,应景之作难免烟消火散。萧红的作品没有革命年代的宏大叙事,她关注的只是人。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似,为什么这么悲凉。”
这力透纸背的悲凉感缘何而生?
2
萧红出生于端午节,这个被当地人称为恶月恶日的一天。自小备受家人的冷落,原因是这一天出生的孩子会克父母。唯一能给予她爱与温暖的人只有她的祖父。
孤独与依恋在幼小的心灵交织生长。
随着祖父的去世,家庭对于萧红来说,只是囚笼。她需要的是独立、自由,她开始了第一次出逃。
不顾父母反对,为了反抗包办婚姻,萧红与已婚的表哥私奔前往北平读书。
翌年回家,被父亲软禁。不久后第二次出逃,只身来到北平。
在北平,虽然得到了自由,但萧红的内心充满了失望、孤独,最重要的,她没有钱。所以给未婚夫汪恩甲写信求助,他的到来,填补了萧红的内心空虚。
不久,经济拮据的萧红,又一次回到了呼兰河城。
未婚夫汪家因为萧红之前的私奔,解除了婚约。开始反对包办婚姻的萧红,这时却捍卫起了这个婚约。一纸诉状将汪家告上法庭。汪恩甲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违心的承认解除婚约是自己的主张。
萧红败诉,整个家族在呼兰河城颜面扫地。遂举家迁往阿城县乡下。
萧红开始了第三次的出逃。从乡下逃到哈尔滨,再次陷入困窘的萧红,开始了与汪恩甲的同居生活。没错,还是汪恩甲。茫茫世界,孤独无助的萧红无所可依。
四年里的反复逃婚、抗争,每每无助的时候能依赖的唯独汪恩甲。是不是很讽刺。想要自由,又没有独立的能力;害怕空虚孤独,所以找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来得过且过。
故事的最后,同样拮据的汪恩甲抛下了怀孕的萧红,独自留在旅店。
彻底绝望的萧红,求助于《国际协报》副刊编辑裴馨园,因此结识萧军。
与萧军的交往,一方面激发了她的文学创作才能,同时也陷入了爱恨纠缠之中。经历了移情别恋,萧红出走日本,而后又返回。不堪家暴,再次出逃北平,而后又返回上海。
一次次的逃离,又一次次的回到所爱之人身边,而她也清楚,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折磨与煎熬。
“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萧红是可怜的,她有的是软弱、孤独、苦闷,却又无法解脱。
3
1938年,与萧军终于正式分手。5月,与好友端木蕻良结婚。是年,开始构思《呼兰河传》。
因为政治的原因,左翼作家前往香港成一时之风。香港的自由、宽松的环境,可供作家文人恣意才华。1940年1月,萧红和端木蕻良飞抵香港。
在香港,潦倒半生、寂寞孤独的萧红把全部感情投注到《呼兰河传》。
萧红以一个六岁小女孩的口吻、视角展开叙事。以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追忆童年,审视人世的沧桑。纯真是一种悲悯,它具有过滤的特质,让我们意识到污浊生活背后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在遭受了人间种种磨难锋利之后,萧红依旧抱有“孩子气”,在纯洁、灵动的文字下,掩藏住深深的悲哀、黑暗和痛苦。
呼兰河城,是她苍茫一生的情感归宿;童年时光,是她一生的黄金时代。
在身染肺病的最后日子里,萧红辗转悲辛。为医院所弃、为庸医所误,陪伴在她身旁的只有好友骆宾基和丈夫端木蕻良。
1942年1月19日,萧红预感命不久矣,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心有不甘的萧红终究难抵命运的无情,三天后,病逝于圣提士反女校临时医院。后草草埋葬于浅水湾。
“浅水湾头浪未平,海涯时有缕云生。欲织繁花为锦绣,琴台曲老不堪听。”
一代芳华,风流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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