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于2020年春节前夕正式开通了公交车，第一步是县乡通，过了半年后村村通。这实在是一件让全体乡民喜大普奔的事。以前，老年人想去一趟县城，恐怕比大城市的老年人出一次国还难，坑洼不平的路面能把他们的老骨头颠散了架，车费还贵得离谱，去县城四十几公里的路程，一趟十五元，来回三十，春运期间翻一番不止。老年人能不坐车就不坐车，年轻人被逼无奈只能忍痛割肉。
公交车全程票价单趟仅需五元，中途上下车三元。政府还给年满七十周岁的老年人开通了免费乘车的“老年卡”，这让公交车厢很快变成了老年人的乐园。白发苍颜的老人们个个胸口都挂着“老年卡”，像极了革命战争年代立下战功的老兵佩戴着闪亮勋章的样子。
让我感受最直接的就是家里的老人。
老爸老妈自从通了城乡公交后，隔个几天就要去一趟县城看望他们心心念念的小孙子，顺便带去他们攒积了多日的土鸡蛋和家里种的各种小菜。老妈说以前去县城需要我们专程开车接送到底有些心中不安，觉得给我们添了麻烦，现在好了，想去就去，想回就回。弟媳向我埋怨说他们老两口总是丢下东西说一会儿话就走了，留也留不住。我说随他们去，他们跑得勤，他们乐意就好，不必一定留着吃饭。
我年过八旬的大姑妈住在枞阳最北边的鼓楼村，她家门口恰好有公交站点。她经常有事没事就坐公交车到六七里路外的公塥街上，或者去沿途两个老姊妹家坐一坐。她说坐公交车比小轿车(他儿子开大奔)还舒服，开开敞敞的，冷天热天都有空调，一路上还有人说说话。
我经常坐公交车去学校上班。我发现年轻人都自觉地达成默契了，大家都往车厢最后面两三排坐，老孕残专座是尽量不坐的，因为中途会经过一个集镇，每天都有好些老年人上上下下，他们都是去赶早市或买好了东西回家，不管几站路，一定要坐车的。这些老年人也蛮可爱，若有年轻人起身给他们让座，只要不是行动特别不便的，一般都会摆摆手，表示谢谢，但不肯坐下，或者就在由过道通往后排座位的台阶上且坐一下，地板上脏不脏的他们似乎并不介意。不一会儿，他们也就陆陆续续地下车了。如此习惯了，年轻的上班族一般只需安心地坐着。
有段时间，我注意到每天早上都有一个老爹爹扛着“磨刀铲剪子”的长条木凳进站，哪辆车马上启动，他就把凳子搬上哪辆车，司机大约也都认得他了，大声提醒着老人注意脚下不要磕着碰着，有时一同上车的乘客或站内服务人员会帮老人搭一把手。我远远地看着，忍不住在心里发笑：这老人每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哪一站下车都行，白天就近串几个村庄吆喝吆喝，赚到的钱都是净利润，不用耗费任何成本。而且不光能赚几个小钱，还能打发掉每天漫长无聊的光阴，日落前再乘车回家。真是聪明又勤劳的老人！
有一天早上，我因为要到县里参加教研会，想赶早坐第一趟车。心里想着平时非高峰时段车子里往往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这大清早的大概人会更少。没想到车门一开，我都震惊了，车上几乎坐满了。还好，最后排靠窗边的角落里还有空位，我挤了进去。随后，一个比我年长些的男人挨着我坐了。接下来更令我吃惊的一幕出现了，车子在下一个站牌边还未完全停稳，外面竟然有一大群人纷纷往门口涌来，老年人抓住车门往上攀，有些刷卡不利落的老人被司机要求先进到里面来再说。耽搁了好久，蜂拥的人群才渐渐安稳下来。抬眼一望，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刷卡机的语音播报频频传出：“老年卡！”“老年卡！”有几位年迈体衰些的在他们的求告声里被众人七手八脚安排了座位，其余的只能高举起一只手臂紧紧拉住车厢顶的吊环站立着。还有个别人坐在自己扛进来并归置好的大袋子或塑料桶盖上，用胳膊弯环抱着车后门边上的柱子。车子缓缓起动，我心里纠结要不要让出座位，旁边的中年男人说：“让什么让，都是老乡，你让给哪一个好？搞不好还得罪人。到县城也不远，他们比咱大不了几岁，身体都好着呢。”这话真是帮我解了围，尴尬的年纪，给别人让让座没问题，就怕人家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年纪很大么？你觉得你比我年轻？”
接下来，老人们最喜欢的拉呱模式正式开启。还真是，几回合问长问短之后都差不多成熟人了。我在打发自己的时光，有一眼没一眼地看随身带的电子书，顺便听得一些车厢里的闲话，大概明白了这么多老年人的出行目的：有提着礼品走亲戚的；有给在城里生活的子女送蔬菜鲜果的；有去县城大超市购买生活用品的，兴奋地说着同样的东西跑一趟城里跟在家门口的小商店里买相比要便宜好几块钱；有去县城医院问诊买药的；有去城里帮助白天要上班的子女看护孙辈的；有结伴到城里找好玩的地方闲逛的；最搞笑的是有几个老头儿，说今天轮到去某个老伙计家打牌……
有一天中午我乘公交车去驾校学车，车上的乘客仅我一人。这回不用往后面坐了，我就坐在了前门边上。司机大概为了解困，跟我聊起了闲天。聊到老年人坐公交，他竟生出诸多抱怨来，他说真搞不懂许多老年人怎么就那么闲得慌，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公交车上爬，年轻人赶着上班的时间段他们也在车厢里面挤来挤去，每回上下车司机都要特别小心以防有老人跌倒摔伤。他还表示巴不得政府部门今后不要再给老年人办“老年卡”，真要照顾他们，不如每年给每个人补贴一些钱直接打到他们的账户上，这样钱一落到老年人衣兜里，许多人就不会舍得掏出来没个正事也要坐车到处瞎逛了。
平时也会偶尔听到一些乘客对政府发放“老年卡”持有异见或发牢骚，没想到连公交司机也没搞明白此举的用意。关于老年人免费乘车这件事，我是思考过的，就忍不往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与他分享，当然，未必正确，我也在求解之中。
我说，我觉得这一代的农村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中国的发展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到老了只能拿到政府发给的每月一百元多点的生活补贴，政府开通城乡公交本来就是让全体老百姓共享国家发展的红利，给老年人以特殊照顾也是应该的，这样会让老年人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国家被时代抛弃，他们是受人尊重的，所以我们经常能听到那些坐在公交车里的老人不住地说着“还是共产党好”的话。但是，如果政府把“老年卡”补贴直接打到老人的账户，老年人能不能直接享受到这笔钱就很难说了。就算由老年人自己支配，这些农村老人节约惯了，他们哪里舍得把这笔钱全部拿出来乘车？另外，当这些钱都进入老年人的私人账户后，乘公交车的人中必然是个人付费的年轻人居多，现在私家车遍地是，试想一下能有多少人乘公交车出行呢？这么点车费收入连付公交司机的工资都不够。公交公司能干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么？政府必须补贴大量的资金才能让公交系统正常运转。司机大约是想明白了，他说他开的这趟车每天跑四个来回，一天大概能接二三百位乘客，个人付费的不到一百个，一大半是刷“老年卡”的。我开玩笑说：“你就不要抱怨嫌弃老年人闲得慌到处乱逛了，你安心开好你的车就行了，对待老年人无非是多点耐心。他们可是公交公司收入来源的大头，是保障公交系统正常运转的支柱力量。”司机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