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北麓的老人们常说，万物有灵，山中的活物年岁久了，便懂了人性。
这话李桂香原是半信半疑的，直到她遇见了那条白蛇。
那是十二年前的深秋，李桂香刚过完六十大寿，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回城里去了，偌大的土房又只剩下她一人。她提着篮子上山采菇，在松林深处的山涧旁，看见了一抹异样的白。
那不是蘑菇的颜色，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在褐色的落叶和青色的岩石间格外显眼。她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条通体雪白的蛇，细长的身体被生锈的兽夹死死咬住，伤口处的鳞片外翻，渗出的血染红了周围的落叶。
李桂香心里一紧。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蛇——不仅颜色奇特，眼睛更是如同琥珀一般透明。那蛇见她靠近，抬起头来，却没有攻击的意思，只是微微颤动着，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造孽啊，谁下的夹子这么狠心。”李桂香喃喃自语，蹲下身来。
白蛇静静地看着她，既不退缩也不攻击，只是那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哀求。
李桂香犹豫了。村里人都说颜色奇怪的动物碰不得，不是有灵就是有毒。可看着那双眼睛，她怎么也狠不下心一走了之。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放下篮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尽力气掰开了那锈迹斑斑的兽夹。
白蛇没有立刻游走，只是静静地躺在原地，仿佛在积蓄力量。
李桂香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又从篮子里拿出准备装蘑菇的布袋，轻轻将白蛇受伤的部位包扎好，然后把它连同布袋一起放进了篮子。
“带你回家养养伤，好了你就自己走吧。”她对白蛇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蛇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回到家，李桂香把白蛇安置在偏房的草堆上，每天为它清洗伤口，敷上捣碎的车前草和蒲公英。起初，儿子回来探望时看见白蛇，吓得连连后退。
“妈，这玩意儿邪性，赶紧扔了吧！白色的蛇不吉利！”
李桂香却摇头：“它又没害人，伤好了自然就走了。”
说来也怪，那白蛇从不主动靠近家里的其他人，唯独对李桂香格外温顺。有时她坐在院子里剥豆子，白蛇就会悄悄游到她脚边，盘成一团，安静地听着她哼唱那些老掉牙的山歌。
一个月后，白蛇的伤好了。李桂香抱着它走到当初相遇的山涧旁，轻轻放下。
“走吧，回你的山林里去。”
白蛇回头看了她一眼，缓缓游进了草丛。李桂香站在原地，心里莫名空了一块。
没想到第三天傍晚，李桂香推开院门，发现那条白蛇又回来了，正盘在门前的石阶上，见她回来，抬起头轻轻摆动。
“你怎么又回来了？”李桂香又惊又喜，打开门让白蛇游了进去。
从此，白蛇就在李桂香家住了下来。
它白天总爱盘在窗台上晒太阳，那身雪白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傍晚李桂香去菜园浇水，它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忠诚的护卫。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李桂香养了条白蛇。起初大家都很害怕，时间长了，发现那蛇从不伤人，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有孩子们好奇来看，白蛇也总是温顺地避开，从不显露敌意。
只有李桂香知道白蛇的特别。每年春天，白蛇会消失几天，回来时总会带回一些罕见的草药——有时是稀有的灵芝，有时是肥美的山参。有一次李桂香染了风寒，咳得厉害，白蛇第二天就叼回一株开着小黄花的草药。她熬水喝了，不出三日便痊愈了。
岁月如水，静静流淌。转眼十二年过去，李桂香的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了，走起路来需要拄着拐杖。而那条白蛇，除了鳞片更加晶莹透亮，似乎一点没变。
今年开春后，李桂香的身子骨明显不如从前。她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半天。白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外出，而是终日陪伴在她身边，有时会轻轻用头蹭她的手心，仿佛在安慰她。
那天清晨，李桂香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特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蓝布衫。她慢慢走到偏房，白蛇正盘在它常待的草垫上。
“小白，”她轻声唤道，这是她十二年来第一次给白蛇起名字，“我知道你不是凡物。这些年来，多谢你陪着我这个老婆子。”
白蛇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我大概时候不多了，”李桂香继续说，声音平静，“我走后，你就回山里去吧。这世上，我没什么放不下的，就担心你被人欺负。”
白蛇轻轻游到她身边，绕着她的脚踝转了一圈，然后抬起头，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
三天后的黄昏，李桂香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走的时候，白蛇正盘在她的膝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这一人一蛇镀上了一层金光。
儿子媳妇回来办丧事，发现白蛇不见了，只当它自己回了山林。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缓缓向村外的墓地行进。当队伍经过村头那棵百年老槐树时，有人惊呼一声，指着树上。
只见那条白蛇正盘在槐树最低的枝干上，雪白的身体在深褐色的树干上格外显见。它昂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送葬的队伍，目光追随着李桂香的棺木，直到队伍消失在转弯处。
葬礼结束后，村民们陆续返回村子。有人特意绕到槐树下查看，发现白蛇已经不见了。
自那以后，再没人见过那条白蛇。
只是每年清明，总有人发现李桂香坟前摆放着新鲜的野果或罕见的山花，整齐地摆放成一圈，像是某种无声的祭奠。
村里的老人说，那白蛇是长白山的灵物，知恩图报，与李桂香结下了这一段善缘。
而孩子们则更愿意相信，白蛇一直守护着村子，每当月圆之夜，它就会出现在李桂香的老屋前，如同十二年来每一个平常的夜晚，静静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再开启的门。（短篇小说，作者夏夏，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