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那年，父亲节的那天早上，父亲坐在床上给她穿着衣服。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父亲，稚嫩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笑得傻乎乎的。

“爸爸”，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嗯？”

她还是傻乎乎地笑着，看着父亲。

过了一会，她学起妈妈来，把小嘴凑到父亲的耳边，清脆又温柔地喊着：“爸爸，我爱你。”

父亲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弄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她，痴了过去。良久，父亲柔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拥入怀里，任凭她双手缠着自己的脖子傻乎乎得笑着。

六岁生日那天，电话里她哭着喊着要远在北京出差的父亲回家陪她过生日，电话那头的男人却是耐心地哄着她：……妞妞，不哭了，好不好……爸爸回去给你带个礼物……。

她在电话里依旧是闹，不依不饶，她只是感到第一次没有和父亲一起过的生日，很伤心。

或许弹钢琴是让父亲感到非常骄傲的一件事情。有一次，她学了一首新曲子，弹着弹着面带着委屈留下了眼泪，一旁的钢琴教师问她，“怎么呢，是不是不想弹啦？”

谁知她的回答却让钢琴教师感到有些无地自容，她说，“这首曲子真得好好听哦。”

原来她对音乐有着很敏感的天分。

为了争取优质的教育资源，她的父母通过关系给她找了一所很好的初中，而她也很争气，初三中考考上了市里重点高中。

十八岁高中毕业，她收到上海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高兴地请了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家的亲戚一起为她庆祝。

没过多久，相恋两年的初恋男友向她提出分手，她给了男友一个重重的巴掌以后，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着笑，笑着哭。

二十五岁那年，她爱了一个大她两岁的男孩。那男孩的品性和稳重像极了她的父亲。

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在一家浪漫的茶餐厅里，她答应了男孩的求婚，没有特别隆重的仪式，只是一枚漂亮的钻戒和满满安全感的告白。

那一天，夜色微凉，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上。

回家的路上，男孩一直搂着她的胳膊。走到家门口的小巷子里，她望着天上的月亮，有些醉意地说道：“今晚的月亮好美。”

男孩摸了摸她的头，说：嗯，今晚的风也很温柔。她笑盈盈地看着男孩，眼眸里藏着无比的深情。

二十八岁那年，她和男孩结了婚。婚礼上，父亲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走过红毯，非常隆重地将她交给了那个男孩。从此，她离开父亲的怀抱，走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为这样的仪式和转变，她感到幸福，也感到无比的伤感。

三十七岁那年，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她的丈夫在书房里点起一盏灯，坐在书桌前认真地阅读着。

她穿着睡袍走了进来，端着一杯加了糖的咖啡放在了书桌上。

丈夫抬起头来，浅浅地笑道：谢谢。

她笑盈盈地努着嘴，转过身，走到窗户跟前，倚着窗台，双手合抱在胸前，看着窗外。

那一天，天气晴朗，很久没出现的月亮俏皮地挂在天空上，时而藏在流动的云朵背后。不远处的星星，一颗一颗忽闪忽闪着，忽明忽暗。偶尔吹来的风儿，吹拂着她的头发。

今晚的月亮好美啊！她想起了十年前丈夫求婚的那个夜晚，陶醉着说道。

丈夫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绕到身前环抱着她。

她斜过身子，看了看丈夫，然后又转回身子，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那轮明月。

丈夫望着天上的月亮，然后低下头吻着她的头发，说了一句：今晚的风也很温柔。

依如十年前那个求婚的夜晚，同样是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切都没有改变。

丈夫那一刻的温柔，有如一股暖流淌过她的心底。

那个月色很美的夜晚，她仰望星空，却因为一句话，弄湿了星星和月亮。

四十岁那年，丈夫下班回家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碰上了一位男子醉驾，将他撞倒在地，当场昏迷不醒。

医院的急救室里，一番歇斯底里地哭喊过后，看着躺在病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的丈夫，她坐在病床前一动不动，几乎失去了心智，不说一句话，眼神里有着一种极度的绝望和悲戚。

在家里整理着丈夫的遗物，一件件他穿过的衣服，一张张他们的照片，只是那一帧帧的记忆，总也无法清理掉。

丈夫过世以后，她开始了和五岁大的女儿相依为命的生活。

无论生活有多艰难，平凡的日子寻常过，只是她的生命中从此多了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丈夫的忌日。

每当女儿问她，爸爸去哪了？

她的回答总是在讲着同一个童话……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爸爸有很多工作要做……爸爸在星星上面看着我们……

结婚十周年的那天晚上，女儿睡着以后，她把自己一个人喝倒在沙发上，然后沉沉地睡去。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梦里丈夫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笑着，可是怎么也看不清丈夫的模样，但她仍是记得他的声音，他身上的味道，他的一瞥一笑，所有她曾经习惯的一切。

这些年，她总感到有什么东西许多年以来一直侵蚀着她的心，像针一样刺着，像虫子一样咬着。很疼，很疼。

梦里，她感到害怕，害怕梦醒，害怕他的声音，害怕他的背影和身上的味道，害怕梦里的相遇，害怕下次在梦里寻他不见。

梦里，她紧紧地抱着丈夫，任凭眼泪浸湿着她的双眼。

梦醒时，悄无声息，她还没来得及和丈夫告别。她想哭，但她再也哭不出来，那个梦留给她的只有撕心的孤独。

她睡意沉沉地拿着丈夫生前的一张照片，眼角上还挂着眼泪，她努力地告诉自己，梦里的那个人，来过便是永恒。

丈夫过世几年以后，母亲尝试着通过朋友和邻居张罗着给她介绍一个对象。

为了免于母亲的担心，她常常是带着孩子匆匆地和对方见上一面，然后总也没了下文。

每年的清明节，她和女儿都会来到丈夫的墓地。

女儿将三朵白色百合放在墓碑前，那是丈夫生前最钟情的花儿。

她和女儿每次都要在墓前坐很久很久。

有一次，女儿躺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看着墓碑上丈夫的遗像和名字，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家常和是是非非，淡淡的笑容挂在她的脸上。

女儿醒后告诉她，她做了个梦，梦见爸爸把她抱在怀里摇啊摇，手里握着一朵漂亮的花儿，她开心地笑着。

后来，不知从哪里吹起了一阵风，花儿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