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日本文学,有一个名字永远都绕不过去,那就是——夏目漱石。即便不熟悉他的人也一定知道《我是猫》《心》《少爷》等一系列作品吧。
夏目漱石(1867年2月9日-1916年12月9日),日本作家、评论家、英文学者。生于江户的牛迂马场下横町(今东京都新宿区喜久井町)一个小吏家庭,是家中末子。23岁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现东京大学),1889年就学期间因受好友正冈子规等人影响而开始写作。代表作品《我是猫》、《明暗》、《过了春分时节》等,1916年,因胃溃疡去世。夏目死后,家属将他的脑和胃捐赠给东京帝大的医学部。他的脑至今仍保存在东京大学。
在日本,他众人皆知、家喻户晓。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国民大作家”。甚至在1984年,日政府将他的头像印在了日钞上,直到2004年。
在中国,他备受鲁迅的推崇。鲁迅先生曾评价夏目漱石的作品:“以想象丰富、文词精美见称。早年所登在俳谐杂志《子规》上的《哥儿》、《我是猫》诸篇,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是明治文坛上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
即便没读过他作品的人,或许也听过一句浪漫而含蓄、流传至今的情话金句:“今夜月色真美。”对日本文学稍有了解的人便知道,这话是大文豪夏目漱石对“我爱你”的独到翻译,表达出本就闷骚的大和民族含蓄而婉转的情感。
他对东西方的文化均有很高造诣,既是英文学者,又精擅俳句、汉诗和书法。他对个人心理的描写精确细微,开启了后世私小说的风气之先。在他的门下出了不少文人,比如:芥川龙之介也曾受他提携。
相信没有一个人会否认他作为文学家的功绩,作为“大作家”,夏目漱石的文学水平自有读者与评论家评判,但是怎样的作家才能被冠以“国民”二字呢?我想除了受到国民的追捧之外,一定得具有超出文学界的影响才行。作为明治时代少数的“作家”(这里指的是专注于写作,而非文学评论的人),夏目漱石作品的语言风格都带有浓烈的庶民气息,在民间影响非常广泛。
解读夏目漱石的作品,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思想。今天摘选的是一篇饱受百年争议却永不褪色的传奇巨制——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
《虞美人草》
漱石踏上专业作家之路后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是长篇小说《虞美人草》。5月28日,东西《朝日新闻》刊登作者自己起草的预告。6月4日,作者动笔写作;8月31日或9月1日,最后完成全书。在东西《朝日新闻》连载,则自6月23日起至10月29日止,计127回。
漱石离开大学,参加报社,走进职业作家行列,曾在当时社会上引起一场轰动。这次《虞美人草》预告一发,三越店立即出售虞美人草浴衣,玉宝堂发卖虞美人草戒指,车站报童也纷纷叫着“漱石的《虞美人草》”,兜售《朝日新闻》,闹得满城风雨。在这种气氛下,漱石怀着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动手写作这部走向新生活的第一部小说,在文笔方面、主题方面、人物方面以及布局结构方面,自然都要格外费一番苦心了。
虞美人草是一种草本植物,花有紫红、洋红、粉红等颜色,果实球形,供观赏用。据说漱石觉得此花虽然鲜艳,但是也有一种妖冶之态,暗合自己这部小说的趣味。在这部作品最后,女主人公藤尾的灵堂里摆着一架屏风,上面画的便是虞美人草。其中可能含有以花喻人,暗寓华而不实之意,所以书名定为《虞美人草》。
关于这部作品的写作情况,我们可以从当时漱石写给友人的信里得到一些消息。举例来说,6月写的一封信表示,自己已经没有写长信的余裕,因为每天都在考虑《虞美人草》的事。但好不容易花费许多心思写出来了,写完重新一读,又觉得很无聊。另一封信表示,今天暂停写《虞美人草》,一生起气来就想咔嚓一下砍掉妻子和女仆的头;不过我必须为此切腹,所以只好暂时忍耐下来。7月写的一封信表示,《虞美人草》变得讨厌了,我想早些把女主人公杀掉。另一封信表示,《虞美人草》尚未写完,气长可惊;我胃部不适,想去旅行。
不过,漱石深深懂得,虽然如此厌烦,仍然不能勉强煞住,只有听其自然发展。所以,在8月写的一封信中表示:想要草草结束《虞美人草》当然容易,但是如果违背自然法则就会走板跑调,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违背自然法则的道理。如果违背自然法则,这部小说便不能成立。因之,不管是自然派还是什么派,也必须顺从自然的命令写完这部小说。呜呼苦也!
小说的故事在四个家族之间展开,即甲野和藤尾兄妹的家,他们的亲戚宗近和系子兄妹的家,小野的家,小野的恩师孤堂先生和他女儿小夜子的家。外貌美丽、心地高傲的女主人公藤尾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新型女性。父亲刚刚死去四个多月,她便与母亲合谋,千方百计要将异母哥哥甲野赶出家门,以便独吞全部家产。甲野看穿藤尾和继母的心意,懂得她们口头上说“你别离开家吧”,其实是“你赶快离开家吧”的意思;她们口头上说“你继承家产吧”,其实是“你把家产让出来吧”的意思。他以道义为重,厌恶这种勾心斗角的把戏,愿将全部家产让给妹妹,自己只身出走。藤尾在恋爱方面,也只懂得为我的爱,从未想过为他的爱;只能戏弄男人,决不为男人所戏弄。于是,她抛弃了长期以来心向往她的宗近,因为觉得宗近既不容易驾驭,又没有什么才干;以浓艳的魅力迷住了既有才又无我的小野。小野则既迷恋藤尾的如花美貌,又羡慕她的丰厚家产,如醉如痴,六神无主,竟然辜负多年以来费尽心血栽培他的老师孤堂先生的深情厚谊,无视孤堂先生的女儿小叶子对他的纯真爱慕,残酷拒绝这门相约五年之久的亲事,不顾一切要与藤尾结合。在这个关键时刻,宗近出于一片诚心,严肃指出小野所谓当初与小叶子没有正式婚约,与小叶子结婚便当不上博士,当不上博士便要受人耻笑等等借口纯属无稽之谈,并且启发小野认识到藤尾游戏式爱情的真相。因此,小野毅然改弦更张,决心断绝与藤尾的关系,与小叶子重归于好;藤尾则恼羞成怒,竟然落得个绝命身亡的悲惨结局。
小说情节的高潮是一个富于戏剧性的场面:藤尾和小野约定当天下午三点在新桥车站会面。藤尾如约前往,一贯小心谨慎的小野却不见踪影。这使藤尾愤怒异常。她在盛怒之下回到家来,发现众人都聚集在这里,其中也有小野,小叶子也在场。于是——
宗近君向前迈出两三大步,把小野君推到旁边,让小个子的小叶子站到前面来,说道:
“藤尾君,我来介绍吧,这是小野君的妻子。”
藤尾的表情忽然变成憎恶,憎恶又渐次化为嫉妒,当嫉妒达于极点时,便突然呆立不动了。
“现在还不是妻子,但是早晚要成为妻子。据说从五年前就有约定。”
小叶子垂着哭肿的眼睛,低下细细的脖子。藤尾握紧发白的拳头,纹丝不动。
“胡说!胡说!”她连喊两遍,随又说道,“小野君是我的丈夫,我未来的丈夫。你说的什么,太失礼了!”
“我只是好意告诉你这个事实,顺便介绍小叶子君。”
“你想侮辱我!”
在僵化的表情后面,血管骤然破裂。紫色的血潮再度涌起,怒容满面。
“我是好意呀,好意呀。你要误解就麻烦了。”宗近君反倒心平气和地说。
小野君终于开口了:
“宗近君的话都是真的,她确实是我未来的妻子。藤尾君,我以前实在是个轻薄的人。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叶子,也对不起宗近君!从今以后我要改过,做个正派的人。请原谅我!到新桥去,对你对我都不好,所以我没去。请原谅!”
这时,藤尾的表情第三次发生变化。破裂血管的血潮被纯白色所吸收,只有浓厚的轻蔑之色留在脸上。脸型忽然间走了样。
“哈哈哈哈”——歇斯底里的笑声冲破窗外的雨高高扬起。同时,她把握紧的拳头伸进厚织袋中,拉出一根光滑的长链。深红色的末端闪着奇异的光亮,左右摇摆不定。
“那么,这个对你没用了?那好,宗近君,就送给你吧!”
她嗖地一下伸出白皙的胳膊,怀表准确地落在了宗近君赤黑色的手掌上。宗近君朝着暖炉走近一大步,劈开大腿,“嗨”的一声,赤黑色的拳头凌空而起,表在大理石角上摔得粉碎。
“藤尾君,我不是为了要表才来故意打搅你的。小野君,我不是为了想要一个爱慕别人的女人才来搞这种恶作剧的。这样把它摔碎,你们就会明白我的精神了吧?这也是第一义活动的一部分。对吧,甲野君?”
“是的。”
藤尾呆然而立,面部肌肉突然僵化。手硬了。腿硬了。犹如失掉重心的石像一般,撞翻椅子,倒在了地板上。
小说的主旨何在呢?漱石在当时写的一封信里涉及这个问题,大意是说:对藤尾这个女人不必那么同情。她是个讨厌的女人。有诗意但不老实,缺乏德义心。最后杀掉她,是全书的主旨。不能顺利杀掉就予以救助。但即使救助,此人也毫无用处。结尾附以哲学。这个哲学是一种学说。我是为了阐明这种学说而创作这部作品的。
漱石在这里所说的“哲学”,即指甲野的日记而言。这则日记内容如下:
悲剧终于发生了。对于必然发生的悲剧,我早就有所预料。之所以听任预料到的悲剧自然而然地发展,是因为我知道对罪孽深重者之所为,一只手是无能为力的。是因为我知道悲剧的伟大。是为了使之体会悲剧的伟大力量,从根底上洗去跨越三世的罪孽。并非我不热情,若举一只手则失一只手,动一只眼则失一只眼。我失手失眼而第二者的罪孽却依然不变。不仅如此,还会时时刻刻深化。我袖手闭目并非出于害怕,微意不外使之直接感受比手眼更伟大的自然之制裁,于敲石出火之瞬间认清本来之面目。
悲剧比喜剧伟大。一般认为,悲剧使死亡封住万种孽障,所以伟大;悲剧使人陷入无法挽回的命运之底而不能自拔,所以伟大;犹如流水逝而不归,所以伟大。命运若仅为宣告最终结局,则不伟大。命运在转眼之间变生而死,所以伟大。命运当人们不在意之际点出被忘却的死,所以伟大;使恶作剧者突然正襟,所以伟大;使他们正襟而始感道义之必要,所以伟大;使他们在头脑里树立起人生第一义乃道义之命题,所以伟大;使道义之运行逢到悲剧才能畅通,所以伟大。人们殷切期望别人实践道义,而自身却难以实行。但悲剧迫使人们去实践,所以伟大。道义之实践对别人最有利,对自己最不利。当人们致力于此时,便会促进一般的幸福,将社会导向真正的文明,所以悲剧伟大。
问题无数。小米呢,大米呢,是喜剧;工呢,商呢,也是喜剧;这个女人呢,那个女人呢,也是喜剧;丝绸呢,锦缎呢,也是喜剧;英语呢,德语呢,还是喜剧。一切都是喜剧。最后留下一个问题——生呢,死呢,则是悲剧。
10年计3600日。普通人从早到晚劳顿身心的问题都是喜剧。3600日一直扮演喜剧的人,终将忘记悲剧。烦恼于如何解释“生”的问题,而不将“死”字放在心上。因为忙于此一生彼一生之取舍,便会忽视生与死的最大课题。
忘却死的人便会过分。一浮也在生之中,一沉也在生之中,一举手一投足都在生之中,所以如何跳,如何狂,如何恶作剧,都不担心会越出生之范围。过分发展便成大胆。大胆蹂躏道义,跳梁于大自在。
万人皆由生死这个大问题出发,表示要舍弃死,喜欢生。因此万人向着生前进。万人仅在舍弃死之点上一致,所以应当相互默契遵守道义,因为道义是舍弃死的必要条件。但是,万人日日向生前进,日日与死远离,自信跳梁于大自在而毫无脱离生路之虞,因之便不再需要道义。
万人不将道义置于重要地位,牺牲道义扮演各种喜剧而洋洋得意。恶作剧、骚闹、欺诈、嘲笑、愚弄、踏、踢——皆是万人由喜剧所得到的快乐。这种快乐随着向生前进而分化发展,这种快乐随着牺牲道义才得以享受,所以喜剧的进步不知终止,道义的观念逐日而下。
道义观念极度衰微,达到难以圆满维持求生的万人社会时,悲剧便会突然发生。于是,万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的出发点。开始悟出生之近邻是死。悟出当狂舞乱跳时,人已离开生之境界,踏入死之范围。悟出你我都厌恶的死,终归是不可忘却的永劫陷阱。悟出陷阱周围正在腐朽的道义之绳不能随意攀越。悟出绳索必须重新结扎。悟出第二义以下的活动是无意义的,并第一次懂得了悲剧的伟大。
这部小说的登场人物显然分为互相对立的两组:一组是利己主义者藤尾和她的母亲,另一组是以理性和道义为第一义的甲野、宗近和系子,小野则摇摆于二者之间。这两组人物在处理上有些理想化的因素:藤尾和他的母亲的自私自利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甲野等人的行为又仿佛完美无缺,令人无懈可击。这种纯粹的善与纯粹的恶的对立,不免给人以失真之感。与此同时,对于这些人物的性格,作者又缺乏具体化的、个性化的、深入细腻的描写,没有更加充分发掘他们的内心世界。漱石自己似乎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此后的作品不再出现类似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虞美人草》虽然未必能说是十分成功的作品,却可以称为作者创作发展道路上一个有益的探索。
《虞美人草》的文体是有特色的,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俳句连缀式的”。这种文体在他的初期作品《幻影之盾》和《薤露行》中出现过。然而,那些都是短篇,要用这种文体敷衍而成300多页的长篇巨作,实在堪称一种奇迹。文章是绚丽多彩的,发人深省的警句,巧妙贴切的比喻,生动感人的抒情俯拾即是,随处闪现出作者的诗人才气。同时,绚烂的文章又和绚烂的内容互相映衬,诸如戏剧性的故事情节,对照鲜明的人物性格等等。值得注意的是,漱石此后的长篇小说再也没有用过这种文体,这可能是因为他深深地感觉到这种写法之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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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和他的一生》
内容简介:
夏目漱石是一位善于接受外国文学影响的作家。他生活在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大变革的时代,不可能将自己的头脑封闭在日本和日本文学的狭小圈子里。他从小就接受了汉学的教育,受到了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深刻影响,长大以后又接受了西学的教育,受到了西方文化和西方文学的深刻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所走的道路也就是日本近代文学所走的道路。
本书系统地介绍了夏目漱石一生的创作经历,并对他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进行了详细的介绍、缜密的分析和客观的评价,有助于读者全面系统地了解夏目漱石的人生经历、创作历程以及他的作品风格。
作者简介:
何乃英1935年生于北京。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曾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东方文学研究会会长。长期从事东方文学和日本文学教学、研究工作。发表论文160余篇,译文17篇,出版著作50余部(其中自己编著17部,主编4部,二人合编2部,其余为多人合作编著),译著10余部。主要著作有《新编简明东方文学》、《川端康成小说艺术论》、《泰戈尔——东西融合的艺术家》(以上为自己编著)、《东方文学概论》(主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