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县越来越近了，我的嘴角像中风一样弯上去掰不下来。

我和托托提着装模作样的礼品，立身于大荔县某小区内。某栋楼上住着一个刚满月的小婴儿，他妈妈一孕傻三年，半天说不清方位。

“哎——这边！”远处有一个人像傻子一样不停挥手。

“来啦！——”我上前快步小跑。鼻子麻麻的，眼睛酸酸的。想到三个月前的欢聚，想到这几年的天各一方，想到十几年前的朝夕相处……啊呀鼻涕都快出来了，控制一下控制一下。

我：“我来看你你一点都不激动！”

佳菲：“我、我很激动啊。”

我：“那为什么回我消息都不加表情，而且见到我也没有张牙舞爪？”我逞强的时候特别像神经病。

佳菲哈哈笑了，抱了抱我：“哎呀，我刚才从窗户看见你们俩，眼泪都快下来了。但是下楼之前忍住了。”

我：“……！为什么你们都能忍住？都能喜怒不形于色？都能像一个正常人？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的？呜呜我不配做人类……”我一半在闹一半认真，气死了，我也跟人家一样控制了呀，为什么人家是稳稳落地，我是稳稳掉沟里。他俩无奈地笑，知道我又开始窝里横了。好好不闹了上楼上楼。

一进门，我就小声惊叹：“哇！这不是我家的味道吗？”

“啊？”佳菲深吸一口气：“真的！特意闻——还真的是！”这是佳菲的婆家，楼比较老，应该和我旧日的家是一样的用料，一样的烟火和一样的窗外风雨，以至于生出一样的气息。我家也是佳菲青春的一部分，她熟悉，记得。

小皮蛋白白嫩嫩，看得我柔情万千。佳菲突然说：“皮蛋，这是你的语文老师哦。”

她是个很含蓄的人。突然这么露骨地肯定我。我知道她一定是心疼我了。

我们三个排排坐，像高中时候一样。我突然侧着头看佳菲的脸，刻意忽略背景，想象她下一句会说：“下课去不去厕所？”

我：“接下来什么计划？”

佳菲：“我可能会开个小店吧。我不太适合出去上班。理解不了同事之间的互动，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好像是真的细看又是假的。我觉得人跟人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

我：“我也不适合出去上班。但怎么感觉你在外面比我活得稳？”

佳菲：“因为我虽然痛苦，但能坚持住。”

我：“对，你毅力很强。我理解不了也坚持不住。老板捶我我也必须捶他。”

佳菲：“我的理想就是在县里开个小店，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我：“耶，大荔县因你更美好！”

……

给皮蛋准备的红包刚才忘拿出来，那是现在给还是走时给呢？好奇怪啊我们居然还会有这种俗气的互动。这不科学！起起坐坐之间，红包自己掉出来了。太好了。“哎呀！这里突然有个红包，送给小皮蛋吧！哈哈！”“哈哈，那谢谢他姨了。”

奶爸洲洲回来了，带我们出去吃饭。夕阳映在玻璃上，车窗里的风景像时光一样飞逝。一片安静的宅院，里面住着令人羡慕的人。一条拥挤的马路，卖水果的小摊和气又坚定地撑在路边，摊主低头削菠萝，明亮的黄色菠萝插上一根筷子，泡进淡绿色的玻璃缸。修鞋的老爷爷还在那里，坐在小马扎上默默抽烟，仿佛为了保住我的回忆而好心驻守。路面有时坑坑洼洼，有时新得空落落。

路过高中，我开始浑身发光发热，即将现出原形。我的原形应该就是高中的我。活泼、迷茫、莽撞，总想装成熟，屡装屡败，屡败屡装。记得一个晚自习后，一个男生托人给我一封信，还折成叶子的形状。几句混乱的话下面是一道选择题：“A喜欢我；B不喜欢我。”我也托人捎话：“我选C。”意思是“彻底无视你”，呃，真够刻薄的。当时挺烦他，觉得这人太中二。如今世间行走久了，想起这份纯真，一阵阵感动。在你的青春里，有一个人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他忍受着孤独和羞耻的折磨，不为什么，只是想对你好。他证明了你是一个值得被真心对待的人。这是怎样的眷顾？如果那个男生此刻走出校门，我一定笑着说：“嗨。”

粥粥指着大华路口，说：“你家以前就在这儿吧？”

“哇你指着一片草坡说是我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鬼。”可不是么，你凭什么证明你在这里住过？我默默望着这一片宁静的空旷，怀疑自己从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是不是大荔师范的日子只是我的一个美梦？

如何在有限的一小时让我尽可能什么都吃到？洲洲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像白雪公主一样每样吃一点，同时他再去别的店打包带走。我和佳菲刷刷刷吃了几串烤肉，然后赶去粥店，一碗油茶一碗枣沫糊，先一起喝这一碗，再一起喝那一碗，舀来舀去的谁也不嫌谁，走时再带两碗。洲洲也给我提了一个孜然夹馍，一大盒炸豆腐。到高铁站还是有点赶了，我在前面跑，洲洲提着饭在后面跟着跑，就像快要超时的外卖小哥，害我一边跑一边要笑死。出站后有点想上厕所，可我实在不想提着美味去厕所，一路憋到家。

现在半夜了，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