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四间半

四间半是我老家的房子,我在那里住到十四岁。因为宅基地是集体统一划拨的,正房四间的长度,因为穷,购置的檩条短,盖成了五间,最西头那间最窄,放下粮囤后难以转身,只能算半间,故称四间半。

这四间半的房子,是我四岁时盖成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极其鲜明的特色,刻在了一代人的记忆深处。老房子是借住的,当时必须搬出。一家人勒紧了裤腰带,在村子的最东头,盖了这几间茅草房。鲁西北历来民风淳朴,乡里乡亲帮忙甚多。土是现成的,围绕村子随便取。盖房子的人家只需准备梁檩、麦草和苇箔即可。即使是这样,盖几间土房子也是人们一辈子难以完成的壮举。记得我们东边的新邻居,是众人帮忙垒起土坯墙,先搭了两间房的顶子,过了几年,才又搭起另外两间。

安居,从来都是人生大事。

我们的父亲母亲,就在这四间半房子里蹉跎半生。

然而,搬新居却是简单而又喜气洋洋的。

东边两间没有安门,家里也实在没有钱了,而旧居必须搬出,用两块木板一拼,母亲就搬进去了。房子小,窗户也就小,木格的窗棂下就是土坯盘的炕,几床被子叠得板板正正,摆到紫色的被搭子上,是家里最重要的家产和装饰,漂亮的母亲,就在这间小屋里,用她写惯了字的手,纺线织布纳鞋底,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暑秋冬。

冬天,姐姐和妹妹挤在西边老祖母的火炕上,我和母亲在东边的冷炕上---因为工作,父亲长年在外---缺柴草啊,也点不起煤炉,母亲盘腿坐在被窝头纳着鞋底温好被窝,我再躺进去,小小的手脚冰凉冰凉的,等夜深了,做了半夜手工的母亲才在我身边躺下,母亲没有楼抱孩子的习惯(到晚年哄外孙女依然如此),即使如此,她身体的冰冷还是辐射到我的身上,许久暖和不过来。都说母亲怀抱是温暖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温度是冰凉的。

到我上小学,我们姐仨就都挤到祖母的炕上,由老祖母照料,清早老祖母叫我们起床,操持一日两餐,晚上母亲自己在冰冷的房子里,一宿一宿地做活,那时我们小哇,谁也没关注母亲的冷暖。再说,祖母的屋里也就是靠灶火烧两顿饭的热量,里屋炕有点热乎,要说暖和,也是我们姐仨幼小的生命自带火焰,小小的土坯炕上睡四个人,挨挨挤挤,自然觉得暖和了。

小学和初中,都和祖母在一起,每晚入睡,老祖母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摇着纺车。灯影里摇纺车的老祖母,睡梦里纺车的嗡嗡声,虽然岁月流逝,记忆的底色越来越淡,我们也早已搬离村庄,这幅剪影刻在我们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晰。

老祖母1996年去世,她是死在自己的女儿家里的。他的儿子我的父亲93年血栓,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回来后语言和行为能力大减,多病的母亲照顾他都费力,而我们姐仨,大姐女儿小无人照顾,小妹尚在求学,我刚结婚,单位分了一间房,三年之内,因为基建还搬了不下十次家,啥叫“居无定所”“供养无主”,真是切身体会到了。对于至亲至爱的老祖母,我们姐仨充满了感激和愧疚。不能床前侍奉汤药,是我们心底永远的遗憾。

四间半留给我的记忆不乏美好。

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一开始父亲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树,有榆树也有杨树。过了几年树木成材,大叔家盖新房,砍了不少做檩条,以答谢当年对我们家盖房子的支持。父亲一个教书先生,不会持家,但这事做得相当好,在计划经济时代,这是最不违反规定的了。有时候我就想,别人家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在院子里种树,不是可以解决盖房子的最大困难吗?靠时间的恩赐,父亲还上这个天大的人情,我还能记起他说起这件事时欣慰和自豪的神情。

院子里最早有一棵老枣树,是前邻三爷爷家的。统一规划宅基地,这棵枣树就到了我家院里。宽厚的父母用自留地旁的两棵枣树置换,这棵枣树才成了我们家的宝贝,几年后院里头又自己冒出了两棵小枣树,估计是这棵老枣树的根分生的。这些枣树,几年时间蓬蓬勃勃地长起来,成为四间半小院的灵魂,我们魂牵梦绕的家的印记。

初夏甜蜜的枣花香晕染了整条胡同,秋天密密匝匝的金丝小枣压弯了硕大的树冠,小院上空流光溢彩,黄土坯墙金碧辉煌。至今小妹还说起当年,清早上学,从树枝上撸一把带露水的枣子装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吃,又脆又甜的枣子,装点了小妹单调的童年。

那么贫困的日子,还能留下这么美好的回忆。感谢童年纯真的灵魂,物质的贫乏,生活的单调,没有阻碍我们的成长;感谢父母,在他们年轻的艰难岁月里,为我们挡住生活的凄风冷雨;感谢老祖母,用她苍老的生命,为我们的童年铺上温暖的底色。感谢四间半的茅草房,虽偶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恓惶,更多的则是温暖、坚韧和力量。

从十五岁我外出求学,姐姐工作,母亲生病搬迁到城里住,四间半就冷落起来。八旬的老祖母还自己在这里独居了几年,放暑假我还回老家陪她。燠热的伏天,四间半的堂屋里还透着泥地的湿凉,院子里枣树影子密密实实,大太阳蒸着,院子热气腾腾,祖孙两人,坐在门口,对着院子,各忙各的,院落静悄悄的,能听见树上的虫飞起落下的声音。

又几年,我也出嫁,父亲生病,老祖母常住姑姑家,四间半彻底冷落下来。房子几年不住,又无人料理,偶尔回老家,老屋破败不堪,全不像才二十几年的样子。院落显得比记忆中小了许多,只有老枣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多少年没吃到老枣树上的枣子了。老房子也早已易主,不知那几棵枣树,还保留着没有,老家,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四间半的茅草屋,在这世间,存留了二十几年,在它的庇护下,我们姐仨,长大成人,在异乡落地生根,即使这世上,再也没有四间半的丝毫痕迹,在我们姐仨的记忆里,这就是家,是我们生命出发的地方。

四间半装下了我们小时候的喜怒哀乐,又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就像老祖母,在生命的深处远远地望着,又把世间所有的祝福默默地给予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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