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幸福
第一眼看到它时,我以为是彩陶,而且确信,它是一件典型的马家窑文化类型的彩陶制品,圆润的造型,气质高贵,端立在展台上。
它,在甘肃省工艺美术评选中,它获得了创新创作奖。那天,当临夏泥塑工艺美术大师常天平,兴冲冲地将临夏在甘肃省第十四届工艺美术“百花奖”上,包括他本人在内的8件获奖作品照片,第一时间就像当初甘肃省作家马进祥将他编辑再版的《心灵史》、后来广河县农民诗人阿麦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阿麦诗选》诗集那样,第一时间递交给我时,其中的一件黑陶作品,像划过夜空的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彩陶瓶的身上一眼掠过,断定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陶,甘肃著名的黑陶文化类型。
然而,我错了。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常识性地犯了个经验性的判断失误,是在临夏市八坊十三巷的手工艺馆里,碰到了镂空蛋壳雕刻的那天下午。
这是一只用澳大利亚鸸鹋蛋壳,经过镂空精雕细刻成的蛋雕作品。杨星国创作的《富美河州》和《临夏韵事》同时获创作创新、创作技艺一等奖。
被誉为“活着”的恐龙的鸸鹋,又称澳洲鸵鸟。椭圆形的鸸鹋蛋,掂量在掌心中,每只重约五百克到七百克之间,蛋壳外表呈墨绿色,有的深墨绿色,蛋壳材质质地坚硬,在欧洲曾是贵族手中赏玩的工艺品,手工绘画DIY,工艺美术盛行,流传在股掌之间。
有人曾这么说过,临夏是一座在青砖上作画的城市;有人又说,多民族文化汇聚的临夏,是一个在心灵上绣花的城市。
对于临夏,的确如此,这样比喻河州,真的是恰如其分。临夏有很多收藏黄河奇石、洮河奇石的人,有工于丝绸刺绣的人,保安族山庄的腰刀匠人,农家的柳编草编技艺,泥塑高手,而从事砖雕的不乏其人,葫芦雕刻更是人才济济……是否真如“高手在民间”的喟叹,那些藏匿于老宅深院里的呢,幸运的是,不止一次走近并见识到他们,不显山不露水的为人,身怀有多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人,视名利如过眼浮云,比比皆是。而在蛋壳上作画的人,在临夏可能只有杨星国一人。
澳大利亚鸸鹋蛋,在临夏已经够稀罕了;还在上面作画,那就更令人稀奇了。
古人作画有分墨一说,墨有五色,意思就是说一种墨彩,在画家笔下有五种颜色,变化就是这么丰富。杨星国以鸸鹋蛋壳为例,说鸸鹋蛋有四层颜色,第一层黑色,蛋壳颜色由深入浅,逐渐淡化,最后一层为纯白色。他发现了层数变色,于是加以利用,一层一层的剖面,一刀一刀的刻画,图穷匕见,原来鸸鹋蛋壳上蕴藏着一个小宇宙。
杨星国在鸸鹋蛋壳上创作出风云流转的山水画轴。云出釉无心,风诡谲流彩,在我眼前,这枚鸸鹋蛋壳上极具装饰性的油画作品,浓墨重彩,淡妆浓抹,确是用刻刀一笔一划,雕刻出来的立体山水画。
最初处于好玩,杨星国操弄起的蛋壳雕刻工艺,那是从十多年前玩耍,到如今客座八坊十三巷手工艺馆一角,是崇尚高古的临夏人的好奇心,成全了他的手工爱好兴趣,转化为工艺美术作品。就在两年之前,杨星国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位工艺美术师,他的蛋雕工艺是一门艺术,在临夏市八坊十三巷大放异彩。
杨星国蛋雕作品中,小到盈尺方寸的鸽蛋,大到茶碗的鸸鹋蛋,他的工作室是蛋壳镂空雕刻的世界。同时,陈列着他上学时创作的手工艺,有用包装橘子竹篮子板条做成的“康明斯”大货车,有用百事可乐易拉罐空瓶锡箔片做成的电影《泰囧》中的人力黄包车,那是他作为送给儿子的一份生日礼物,“心脏”中装设有电动机,而且依照车型构造和原理,车厢板均能活动开关、可自如拆卸的部件。有包装盒纸板做成的“长江250”边三轮摩托车,铭记着杨星国的生活印记:出生在青海格尔木,当过卡车司机,跑长途运输的经历……就这么一一囊括在手工艺作品中。
心灵手巧——别人我不知道,但杨星国完全能扛得起这个称呼。假如地球上还有一枚恐龙蛋,我想,他也会有所尝试的。
我很能够理解一位工艺美术大师的匠心,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远离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社会,超脱的精神追求,让他们和它们身心两处,依然隔空相望,完成的心灵对话,愉悦地交流。
青红皂白中,我还从来不知道,皂跟白色的混搭,竟然能那么耀眼,美得这么深刻。
马家窑彩陶文化类型,以临夏出土的“彩陶王”为典型标志,外形大器,端庄典雅,且以褐红色为主要特征,器形表面饰以黑色花纹,波浪形的花纹,让人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很快就能联想到大河奔流的气势,刻画在了彩陶上,那横呈的线条流畅如水,在对接旋转之间,完成了转承优美的过度。
但是,褐红色的马家窑类型的彩陶,偶尔也会有黑陶样式的个例发现。比如这次我看见的获奖作品,它之所以获奖的原因,首先我想到的是,它在传统常见的褐红色彩陶的基础上,便有了一次着色运笔上的革故鼎新。
有时候,文艺作品的贵在创新,就是通过作者的点拨,如同灯盏里汪汪的灯芯,只需动手轻轻一拨,它便滋滋燃烧起来火焰,瞬间给人以有温度的美感震撼,给予感官之外的视觉冲击力。比如雕刻作品《富美河州》,便是如此。并由此,我会给作者打九十九分。
人们将各种文化类型的彩陶,归功于远古先民的勤劳智慧,脑力劳动的结晶。抑或来自古人的艺术细胞,巧夺天工,匠心独运……现在投放人世间再多的溢美之词,调尽所有缤纷的色彩,全部用在五六千年前的人类彩陶身上,我觉得,那都不嫌多。
没错。由泥土烧制的土陶到瓷器,几千年物华天宝,是烧窑温度的提升过程。对于器皿考古界,历来有官窑和民窑之分,能达到中意的温度,其实也从这里开始分界,谁的温度高,说明它所占有的资源就多,包括手工技艺在内,这样面面俱到,谁就能烧制出的器皿,就会更完美,或者成品的机率就更高。
当然,审美的标准,也是以时间作为代价。用时髦的字眼,来概括艺术创作这段微妙的心理活动过程,尤其可见作者的率性而为,任性得就像一次华丽的转身,到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程不言再见的热恋。
然而,仅有心中的期许,还远远不够,至少对艺术品而言,如不够火候,即使心到了,而手还不到,都不足以抵达炉火纯青的地步。
在工艺美术工作者的手底下,制作出全部的器物,并非都能随心随意,达到心手相依,实现圆满的境界。时至今日,工艺大师们孜孜以求的事业,并不以主观愿望而达成。他们会经常出现失败,常常是十里百里挑一,甚至千里万里挑一,就算得上是很幸运的人了。一生一辈子就只能出一件自感得意的称心之作。
有时灵感闪现心头,往往总是不期而来,常常可遇而不可求的随机性,不经意间翩然袭来,决定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艺术,必定高高在上,离地三尺,也头顶三尺,有神灵相助。匠人干了一辈子手艺,他们心怀虔诚,敬若神明,对手中挚爱的艺术,付出全副身心,赋予作品以直逼灵魂的生命。
得之不易的传神之作,常常需要借助神力的启发与心理暗示。我始终坚信这一点,艺术创作给人心灵的精神指引,每当灵感出现时的兴奋,就是阿基米德苦苦寻觅而百思不得其解,成功终究是留给有所准备,渴望成功的天赋之人,就让他在无意间发现的后来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定律时,赤脚奔跑在大街上,旁若无人,一个劲欢呼雀跃的神态,可以想象得出来,它对一位艺术家的重量。
我曾经有过一两次与学术界的大家谋面,坐在一张桌子上,或者坐在一张沙发上,他们的学识和名望,却让我有高山仰止的窘迫之感。其中有一些国际知名的艺术家,也有不少行迹民间的草根艺人,他们有的天赋异禀,极富个性,特立独行,有的名不见经传,也有不少古灵精怪之才。他们的功力如何,他们内心具有的人文底蕴发形于身,带着咄咄逼人的那股气场,从第一面见到时,便能立刻让人感觉出来。
雕塑家何鄂女士,就是这样一位。那次,在甘肃省文博会上,我抽空专门去探望她,在她的作品主题展位前,我当初有满肚子的话,竟一句也说不来。我们面对面相向而立,很长时间默默无语,可能有十分钟的持续沉默。
我们对面握过手后,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人世间,那些公认真正珍贵的物品,都是非卖品,不可用力触摸;那些真正堪称绝世的美丽,也都是易碎品。魂魄在蛋壳上的舞蹈,仿佛刀尖上的游走,它们玲珑剔透,周身薄如蝉翼,需要有人去千般体贴,万般呵护,它们方能毫发未损,直到流芳百世。
语言的疲乏和无力,在一件艺术品面前,我感到了内心的虚空,凭任耳边风吹草动,仿佛每丝响声,都会打碎此时的氛围。凝神专注在高古工艺品面前,我屏息谛听,恢宏寥廓的天籁之音。我只想这么待一会,呼吸四周包围的艺术,弥漫着的醉人的芬芳气息,用心与内心世界进行一次近距离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