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日的清晨,起床时还是一片黑暗。钟灵拿过震动不休的手机,用力按死,朦胧了片刻,昏昏沉沉地爬起来。
她家的老平房,冬季不供暖。床上铺了电热毯,被窝里总是暖的,只是脱掉睡衣换上衬衣时,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了针刺般寒意。
钟灵咬着牙,迅速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
穿围裙,淘米,蒸饭。洗菜,切菜。拧阀门,点火,开油烟机。锅里的油刺啦啦地响。钟灵微微出汗。
菜做好了,饭焖熟了,六点五十分。盛一碗饭,匆匆扒拉几口。菜重新放回锅里,仔细盖好。背上书包,小心翼翼地开门又锁上,不敢弄出丝毫声响。走到巷子口,取出破旧的自行车。六点五十五分。骑车到学校,七点十分。
就这样度过了三个月的高一生活。
两年前,母亲与继父结婚,钟灵也随着母亲搬到这里。她亲生父亲是个司机,母亲别无长处,只在家里收拾家务,照管钟灵。一家三口的日子虽然紧巴,倒也过得下去。
钟灵小学三年级时,父亲不见了。她问过母亲,得到的是一顿暴打。在此之前,母亲从来没有打过她。
从那以后,母亲越发沉默寡言,不然就是以泪洗面。她找了份保洁员的工作,薪水微薄,交了房租、水电费、学费,剩下的也就刚刚够饭钱。有时候吃着饭,母亲也会怔怔地掉下泪来,钟灵也不敢多问。她小小年纪,一天到晚跟母亲说不上几句话,心里实在是难以言说的惶恐失落。
学校里的生活同样难熬。母亲付学费总是不痛快,害得钟灵每学期开学都遭老师白眼。她常年穿校服,背着一个万年不换的旧书包,没有钱买零食,成绩也不过徘徊在中游,自然少不了同学的嘲笑。时间久了,钟灵仿佛给自己包上一层壳,倔强冷漠,疏离人群。
初三那年,母亲忽然有了笑影。钟灵放学回家的时候,也遇到过几次那个男人,就是现在的继父。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仿佛跟着母亲过的这几年,心也变得麻木了。那会儿钟灵已经懂事不少,知道母亲做清洁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论以后年纪大了能不能做得动,就是现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赚的钱已经不够开销。更何况母亲的工作是跟保洁公司签合同,再由公司统一调配到各单位做事。合同一次只签三个月,期满了就可以辞退,只有拼命做、打扫得一丝不苟,才能续签。也亏了母亲吃苦受累、心思细致,居然在这种临时工公司做了五年。只是三个月就要大大担一次心,实在让人心生飘摇。
钟灵知道母亲的意思,是打算找个能赚钱的人,作为依靠。毕竟母亲一无所长,只有做保洁、保姆的本事,性格不刚强,脑筋也说不上灵活,拼了命也赚不出母女两人用的钱。在这个男人之前,也不是没有别人,有来往久些的,钟灵也见过一两面,可是到最后却都没成。不知是嫌母亲沉默懦弱,还是嫌带着钟灵这个拖油瓶。钟灵一天天大起来,母亲也慢慢绝了指望,日子越来越没有奔头,只是一天天咬着牙过下去罢了。万万没想到,这一个居然成了。
02
钟灵走到巷子口,沈一白也在取自行车。
一白是钟灵的邻居,也是钟灵的同班同学。钟灵初三那年搬家,跟着母亲和继父一趟趟地抬家具、拿各种零碎东西,满头大汗,浑身尘土。沈一白开门出来,脚下带着一只足球。
他略带好奇地看着新搬来的一家人。钟灵也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搬东西。
一白与钟灵读的不是同一所初中,上高中后才成了同学,只不过沈一白是班里第一名,而钟灵是中不溜再往下一点的那一拨。初三的时候,钟灵的成绩考这所重点高中并不稳妥,在考上和考不上之间晃荡。也许是母亲婚事成功,下半辈子有靠,钟灵也跟着沾了点喜气,奋力一搏,居然成为了悬崖边上那一小撮最幸运的人。她分班之后才知道,自己再往下两名,就要成为交择校费大军的一员——也许能交择校费也是一种幸运,至少说明父母还愿意为了小孩的前途砸上一把。如果少考几分,刚好从悬崖边上掉下去,母亲和继父应该不会给自己交择校费吧?
以前不在一个初中,时间不一样,遇上的时候不多。现在上了同一所学校,都是骑车,上学放学路上,常常遇到沈一白。只是钟灵沉默寡言,沈一白话也不多;冬天天短,两人不管出门还是回家都是披星戴月,更没心情说话。
虽然是邻居,也并不熟悉。
03
早读结束了。第一堂课是班主任的物理。上课两分钟了,班主任还没来,真是一大奇事。他总是在上课铃响之前三分钟准时踏入教室,不紧不慢地踏着方步,全班在他的“巡视”下都乖乖地低着头,不是做题就是看书,提前进入上课状态。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班主任带着一个高瘦的家伙走进来。钟灵乍一看以为是个男生,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个女生。那女生面容清秀,乌黑的短发有些凌乱,活像哈利波特。她身材消瘦,看上去颇为单薄。穿一件黑色短风衣,露出里面雪白的毛衣。班主任说:“这是咱们班的新同学,刘穆扬,刚转过来。”他回头看了看刘穆扬,笑着指了指钟灵前面的空位子:“过去坐吧。”
刘穆扬微微一笑,对全班同学轻轻躬了躬身子,径直走到钟灵前面坐下。
老师开始上课。物理不是钟灵的强项。刚开学的时候学些加速度,她还觉得不错;现在天天受力分析,又扯上牛顿第二定律,简直头痛。受力分析也就算了,物块小车之类的不好好呆着,偏偏还要动,真是难上加难。老师在上面讲得滔滔不绝,钟灵渐渐听得如梦似幻。
忽然老师的声音停下来,钟灵猛地回过神来,看见大家都在埋头演算,讲台上一个瘦高的身影,正拿着粉笔写字。她看了一眼同桌,找到老师布置的题目,也低下头做起来,只是在写些什么,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划拉了没有几笔,坐在前面的刘穆扬回来了。原来刚才是她上去做题。钟灵悄悄抬起头看了看,大家都还低着头,看样子没有一个做完的,包括沈一白。钟灵心里微微诧异,对刘穆扬有点好奇。
纵然钟灵对沈一白不太关注,也免不了听到他的事。这学期一次月考一次期中考,一白都是年级第一名,就此成为高一年级普遍敬仰的大神。他原先读的是重点初中,不少同学都在这所高中里,所以之前的神迹也被传说得沸沸扬扬。初中就是第一专业户,现在是班长,刚进了校男篮。修长挺拔,轮廓分明,干净清爽,谦虚有礼貌,笑容温暖。一个标准的高中时代的传奇。他的崇拜者遍布高一各个班级,听说已经有学姐写情书了。
随时点学生上黑板做题,是班主任的一大爱好,班上人人都遭过毒手。钟灵上去的时候脑袋里一片茫然,只写了一个“解”字就再也没写下去,就这么挂在了黑板上。她知道上黑板做题本来就比在位子上做要慢,因为紧张,而且粉笔写字不熟练。
这家伙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知道做对了没有。
大家低头的时间太久,班主任等得不耐烦。他看见几个惯常做得快的学生已经抬起头来,就清清嗓子,开始讲题。他每讲到一步关键式子,就用教杆敲敲黑板上刘穆扬写下的一行字,一直到讲完,都没有再多写一个字。
“思路很清晰,写得也很到位,不错不错。就是这笔字,还得再好好练练。”
钟灵看见刘穆扬点了点头。她又看了看黑板,字确实写得像螃蟹爬一样,幸亏绝大多数是数字和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