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写作的吊车司机
鬼金
我们永远都不是我们自己,我们整个的存在历程就是试图把分裂的自我整合起来。在这个无边无际的迷宫里,写作是开辟出一条认清自我、平息痛苦的道路。
——法·劳拉·阿德莱尔
我就是那个叫鬼金的吊车司机,我写小说。在工厂里倒班,业余时间创作小说。这其中的艰难只有我自己知道。长期的倒班生活,熬夜,但这些没有阻碍我的创作。写了这么多年,写作可以说成了生命经历中的一部分,而我一直笔耕不辍。我写小说,文字对于我更多是内心的出口,是生存与内心的平衡。我需要这样的平衡,恰恰文字解决了我这样的平衡,是内心的依托。在潜移默化中,工厂里那种生冷的东西渗透进了我的骨子里。工厂的生活转换成文字之后,就会变成一种气质上的东西,这让我的文字读起来会感觉比较生冷或者晦涩。我企图在文字中诗意地处理和表达,让这种沉重有种飞翔的感觉。我承认我有着深邃的生命感受力和文字表现力,可以洞穿生活的表象,写出那些被压抑和禁闭的生存境遇,并且凭借语言和思考的魔力,获得心灵和思想的自由。正如很多人说起的那样,我身处的环境,我的职业,这些本身就带有严肃的象征意味,悬置,封闭,沉重,没有丝毫的诗意,然而文学给了我突围的方向和可能,我在文字的诗意世界里寻找,思考,自救和救赎。每个人对于生活,既可以向灵魂更高处探索,也可以回到地面生活。我选择了在有限的空间中,无限地向内寻找,始终以诗人的眼光注视着生活,并且一刻也没有放弃思考和追问活着的意味。
轧钢厂是坚硬的、冷冰冰的,它与机器有关,与体制有关,缺乏人情味;不幸的是我有着敏感、柔软、多情的一面。钢铁与柔软格格不入,我就生活在这两个格格不入的空间中,承受着钢铁与柔软之间无休止的战争。“囚徒意识”在我的小说中是一个延伸,也是这个世界的延伸,相对于宇宙来说,我们都是囚徒。对于我而言,写作是引领我上升的女神,写作能救自我于囚笼之外,写作可以让处于钢铁世界中的我变得柔软起来,可以让处于囚徒状态中的我获得肉身和灵魂的解放。我身处轧钢厂这个世界之中,却希望通过写作沟通另外一个世界。那是我想象的世界,是我虚构的世界。在小说的世界里,我是我的王。
△在15米高处的吊车驾驶室(右上角)
俯瞰整个厂房的鬼金
我想说说我的童年。我十五岁之前是在农村长大的,母亲是知青,后来假离婚,我才跟随母亲回到城市,而父亲在这座城市的煤矿上班,可以说是当年第一批农民工吧。我的童年可以说是不快乐的,父母一直处于离婚的大战之中,因为我有一个暴力的父亲,有一个生命更加凄苦的母亲。我母亲三岁没了父母,是被我大姨养大的,跟随大姨一家下乡后,十八岁嫁给我父亲,就有了我。也许是因为母亲心苦吧,很多事情咬尖儿,我火爆脾气的父亲就揍她,直到一年,大舅、大姨、二姨闯到我生活的那个农村,这一下,闹开了,哗然了,整个乡村。那就是父母的离婚。还记得一个夏天,他们在河对面的大队部离婚,而我在河对岸含泪在石板上搓洗着衣服,当时我拉痢疾,至今阴天下雨的时候,右手腕还会隐隐作痛。还有一次,也是夏天,傍晚,有蝙蝠在飞,有蜻蜓在飞,在我们村那座桥上,很多人围观我大姨他们要带我母亲走,当时,我看到大舅站在桥上,我冲动,想把他推到河里去,桥很高,河水很深……但我没有……在我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后,父母的离婚大战也没有结束。我愤怒地用拳头砸了他们家的玻璃,手上的鲜血流淌着,我带母亲到我家去(之前,我上中学的时候,我曾送母亲离开过,出去租房,我帮着拎母亲的包裹。这件事后来被母亲提及,说我不该那样)。可是,母亲住了不到一个月,又回去了。我承认这样的家庭生活对我是有影响的,但父母并不觉得。
四十岁之后,我特别怕死。特别。以至于我开始逃离。逃离到北京,深圳,呆了近一年时间,又回到我的城市,我的工厂。说到怕死,因为我经历过不止一次死亡。可以记起来的:狗咬一次(四岁);溺水两次;一氧化碳中毒一次;车撞两次;还有触电一次。还记得那次,在吊车上触电,是一根电线漏电,我坐在椅子上,椅子的腿是铁的,磕破电线,我就像电影里坐上电椅通了电施行死刑的人,在椅子上哆嗦着,抽搐着,直到我晃倒椅子,才捡了条命。我从吊车上下来,跟班长说了声,我过电了,回家了。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轧钢厂门口的,拦了辆出租车,连工作服都没换,回家了。在楼下的食杂店买了两瓶啤酒,拎上我住的七楼,跑到阳台上,坐在厨房的地砖上,用牙齿起了瓶盖,对着瓶嘴吹了几口啤酒之后,我嚎啕大哭。那是一个男人对死亡恐惧的哭。
△驾驶室里的鬼金,
偶尔没事时也会写几句诗,或琢磨下小说情节
再一个怕死就是我的胃病—溃疡出血。那年好像是陈逸飞死了,也是胃出血,我是在新闻上看到的,想到我的溃疡出血,我开始恐惧起来。我的溃疡出血几乎每年都犯一次,或者两次……一犯病,就全身失血、黑便……像一个死人,浑身无力,要住院输液一个星期才慢慢有了力气……就这样,还要坚持去上班。不上班,没钱。就是这样残酷……
一晃,我倒班倒了二十多年,我除了是那个倒班的吊车司机以外,还在没有任何搭桥和人脉平台的情况下,靠着个人的努力发表小说,就像是黑暗中的骑士,用自己的小说到全国各地的杂志上点灯。让我的小说,在那些地方亮着,是的,像一盏灯。这并不是容易的。我在黑暗中独步前行,绝对是这样的。已近中年,我不知道那作为生存需要的吊车司机的身份,还要存在多久,也许是一辈子的。但这又能怎样?在一个没有人关心文学的小城市,我就像一个孤儿,自我取暖,以文字点灯,在黑夜里,照亮我,照亮盘踞在我身体里的灵魂和心魄。这也许就是宿命—请允许我这样说,相信很多写作者在文学的路上看到了宿命。也许很多人努力在文学的路上,但,照耀他的光,还在更远的路上。只要我在路上,相信那些光,是的,那些光会照到我身上的,那是洞悉人性之光。这么说是不是有些矫情了。文学没那么高尚的。
在轧钢厂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写作,轧钢厂关心的除了产量,还是产量,只有在合同稀缺的时候,才去关心质量。人在轧钢厂只是机器的一部分,而我,除了是工厂机器的一部分之外,我写小说、诗歌,还玩摄影、涂鸦。我企图活出我的质量来,生活的质量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还有精神的,或者说我是一个精神需求大于物质需求的人。在生存和精神生活之间调节自己,让一个人变得平衡。生活不是生存,生存也不是生活,生存的行为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已。我在小说里回到自我,我在审视自我,审判自我,寻找属于我个人的内心道路。我相信,这才是我生之必要。
△跨出厂门,走在回家路上,
鬼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街拍和涂鸦
我更关心的是我的文字所要表达和承载的东西。我认为,好的文学是表达人类困境的,精神的,灵魂的,肉身的,这是人类的共性。只有这样的书写才是有价值的,也是我个人努力的方向。而当下的文学环境多少还是忽视了这一面,他们更关心那些现实主义的,表现世相的小说,而忽略了人的存在和人类共有的情绪,同时也丧失了文学性和思想性。我坚信我坐在世界的舞台上,或者说,我的阅读经验和视野是朝向世界的,而不仅是中国。我像一个灵魂的囚徒,我生存在艰难的环境中,我依靠文字来平衡我的内心。或者说,我书写的必然是个人化的,我更喜欢那种个性化的,表达人类共性的小说。我也相信,这也是好小说不变的主题。有一天在微博上看到有人说:“当下有两种作家,一种是写下了所有作品,十部二十部,自己却不是一部作品。另一种二者兼而有之,他本人就是他最重要的作品。我们有太多前者,而缺少后者,缺少那些国外不计其数的卡夫卡、博尔赫斯、穆齐尔、赫拉巴尔……”
我更喜欢做后者,而不想做那种涉世太深的作家。
文学是我人生一个梦,一个理想主义悲观者的梦,文字承载着我的部分幸福与痛苦,没有艺术家是不疼的。在深入人性的探究中,看到的是人性的真实。真实往往是疼痛的,也许会有感动,温暖,但更多的还是疼痛本身。文学是黑暗罅隙里的一缕微光。我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哪怕终点是黑暗,但我仍是那个凿壁偷光的人。
△鬼金:《我的乌托邦》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7月。
鬼金:1974 年冬月出生。2008 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小说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青年文学》《大家》《红岩》《长城》《创作与评论》《天涯》《青年作家》《西部》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入选各选刊。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吊车司机。
(上)
鬼金
发表于《西部》2018年第2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5期选载
尽可能地去爱吧!
——李斯特
父亲去世一周年那天,我在卡尔里海般若岛上的轧钢厂公墓第一次遇见淑卉阿姨。
我坐的船晚点二十分钟,再加上从码头去轧钢厂公墓的小火车要等人,到达父亲墓前已经迟了。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陪着淑芬阿姨坐在父亲墓前,供品和鲜花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一瓶酒还没有打开,大概是等着我来吧。这些工作显然是这个陌生女人帮着完成的。陌生女人穿着黑色风衣、黑色长裤、黑色旅游鞋,看上去比淑芬阿姨年轻。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从她身上感到一丝静穆和冷漠,那是她的气场,让人不敢靠近。那张脸像一个电影演员,对,像陈冲的某一个角色。淑芬阿姨看我来了,连忙介绍说,这是我亲妹妹,你应该叫淑卉阿姨,花卉的卉。她在上海一家单位的图书室上班。我从她身上的静穆和冷漠中缓过神来,说,淑卉阿姨你好。淑芬阿姨说,这就是跟你说过的老罗的儿子,罗斯,现在是个作家,刚出版了一部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我的脸腾地红了,阵阵发热,羞愧地解释说,什么作家啊,就是喜欢写作而已。淑卉阿姨瞄了我一眼,说,作家你好。我更加羞愧,低着头。淑卉阿姨说,像个作家,你懂得羞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目光那么犀利,近乎透视,仿佛要看看我身体里有没有一个作家的灵魂似的。她说,我听我姐说了,你从来都称呼她阿姨的,现在是不是该改改口管我姐叫妈了,作家?她的目光直视着我,重音落在“作家”两个字上。
△鬼金摄影作品
我愣住了。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尽管我母亲去世多年,但管一个仅仅跟父亲生活了两年的女人叫妈,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儿,父亲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这个事情,我都没叫过,何况现在父亲不在了,她与我又有何关系呢?一个称谓真的那么重要吗?
淑卉阿姨今天来是替她姐姐撑腰和出气的吗?我多少有些惧怕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淑芬阿姨出来解围说,不叫就不叫吧,罗斯来了,我们开始吧。淑卉阿姨说,你们的事儿你们进行,与我无关,我四处转转。国外的公墓也走了不少,这充满机器的轧钢厂公墓还是第一次见,国内的公墓普遍没有文化,把死亡弄得恐怖兮兮的……
而在淑卉阿姨转身的时候,我叫了淑芬阿姨一声——妈……这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我眼泪汪汪的,它对于我已经陌生很多年,从母亲去世,我就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儿。(我想,叫一个跟父亲生活两年的女人——妈,母亲地下有灵,不会责备我的。)淑芬阿姨愣怔了,盯着我,好像我叫的不是她。淑卉阿姨回过身来,说,姐,叫了,叫了,你还愣着干吗?快答应啊!到老了,平白多了个大儿子,你不答应,我可要答应了。淑芬阿姨说,那我答应啦。显然我那声妈已经成为过去时,她在等待。我又叫了一声妈。淑芬阿姨眼泪簌簌地落下,“唉”了一声。她激动地对着父亲的墓碑说,老罗,老罗,你儿子叫我妈了。淑卉阿姨说,姐,你哭什么呀?淑芬阿姨说,是高兴。淑卉阿姨说,我嫉妒啊!淑芬阿姨说,我是罗斯妈了,你就是罗斯亲姨。罗斯,叫她一声姨,让她满足一下。我连忙叫了声姨。她“哎”了一声,说,看来这次没白来,捡了一个大外甥。她哈哈笑起来,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不错,作家外甥。
我看她手上拿着一个微单相机,不时地拍照。她在墓碑丛林里走着,我好奇她都拍些什么。有时她蹲下去的身体被墓碑遮挡着,人突然不见了,不禁令我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有过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呢?
写作这么多年,我总是对人充满好奇。我想,说不定这个意外出现的从上海来的淑卉阿姨,可以让我从写作的瓶颈期中走出来。
△鬼金摄影作品
我和淑芬阿姨,不,是我妈,既然叫妈了,就不能再叫淑芬阿姨啦,我们给父亲倒酒之前,先倒了两杯洒到天上,敬天;再倒一杯洒到地上,敬地;第三杯才是倒给父亲的,把装满酒的杯子放到墓碑前,叫父亲来喝点儿。我们跟父亲说了会儿话,问他在那边还好吗,冷不冷,缺东少西的托梦给我们……我妈说,放心,老罗,你那些老哥们儿我会照顾好的……
我妈站在墓碑前默默地跟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不时伸手抹着眼泪。我突然羡慕起父亲,生前竟然遇到如此爱他的女人。我坐在旁边抽烟,盯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竟然有一种陌生感。当一个人的名字被刻到石头上,这个人就离开了我们,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名字是他们在这活人世界里的唯一留存,两代人之后也就没人记得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连墓碑都没有,只是一抔黄土。这么想,心里不禁悲凉。我的未来可能连那一抔黄土都没有,我更像是那种死无葬身之地的人。现在,我在用文字给自己砌一座坟墓,给自己刻一座墓碑。
我妈弯腰收拾着地上的供品,说回去给老姚他们吃。我问,他们几个现在怎么样了?我妈说,还好,老李病了,我就没让他们来,还要坐船,海上风大。都说人老了像个孩子似的,我不让他们来,他们还生我气呢。我笑笑,看着她,那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妈问,柯雨洛咋没来?那个女孩不错,你要珍惜。我心想,还女孩呢?四十多了。我没把和柯雨洛吵架,并从柯雨洛的房子里搬走的事情讲出来。我也没说在我来卡尔里海的火车上柯雨洛发来的短信,说她怀孕了让我回去的事。我撒谎说,她有事,还让我替她给你带好呢。我从火车上接到柯雨洛的短信,直到现在也没回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陷入迷惘之中。柯雨洛也没再发短信。我想,如果她真心让我回去的话,还会联系我的。她真的怀孕了,还是在骗我?这么想,我觉得自己龌龊了,她干吗要骗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呢?即使我在她的肚子里种下了一粒种子,她也不会拿这个要挟我啊……我开始相信她怀孕是真实的。我可以回去,但如果她因为我的自私再一次把我赶出门的话,我将再次受辱……
我妈说,我知道你忙写作,可也不能天天写吧,带她回来看看。我说,好。我妈说,上次处理完你爸的葬礼,还剩一万多块钱,一会儿回去给你拿着。既然你叫我妈了,我今天当着你爸的面儿就要说说你。
我又点了支烟。风从海上吹来,几次吹灭打火机的火苗,我躲到墓碑后面才把这支烟点着。风大,把旁边墓地烧过的黑色纸灰和没有焚化殆尽的纸钱吹过来,像那些坟墓里被冷落的鬼魂,带着愤怒和嫉妒横扫过来,我走过去挡在我妈面前,不让纸灰迷了她的眼睛。我能感觉到我妈的呼吸。她的头发比一年前白了很多,同时我闻到了苍老的味道……
△鬼金摄影作品
这时候,淑卉阿姨已经跑到公墓的山顶进行俯拍。她身后是轧钢厂公墓的标志性建筑:一架仿制的飞机。据说,这架飞机上有当年轧钢厂轧制出来的钢,在飞机膀子上。在公墓弄这么一个东西,看上去总觉得荒诞至极。飞机已近残骸,是几年前的一场陨石雨所为,当时有很多坟墓都被砸塌了。天灾,只能认倒霉,加上墓地管理人员更换,也没人搭理这茬儿。
当年我在轧钢厂上班的时候,也买了一块墓地。那时候墓地还没有那么火,厂里搞摊派,每个工人必须至少买一块,多买不限,还可以打折。对摊派的那块墓地,厂里有百分之三十的补贴。辞职后,这块墓地被我卖了,来缓解我拮据的经济状况,其实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还有什么畏惧的呢?安葬父亲的时候,我特意去瞅了眼卖出去的那块墓地,已经有人埋在那里,是新坟,墓碑上用隶书写着:范中华之墓。我端详了好一会儿,心想,如果不卖的话,这块墓地是否真的会埋的是我呢?这样发呆很长时间,直到那些帮忙给父亲下葬的人喊我,我才缓过神来。我弯腰给这个陌生的逝者鞠了一躬,然后离开。
我妈说,其实我也看出来你和那个女孩的关系,如果你们觉得在一起可以好好过日子,就好好对人家,一个女人也不容易,把婚结了,你也会有安全感。女人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名分的,表面上她可能不在乎,其实心里面在乎着呢……还有,你和你前妻的孩子也应该常去看看,不要以为一年给些钱就行了……你是个作家,不屑这些小节,但作家也是人啊!你说呢,罗斯?不要怪我唠叨,谁叫你今天叫我妈了呢?叫了我妈,我就要有妈样儿。如果你觉得我唠叨了,你还可以叫我淑芬阿姨的。我说,妈,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母亲去世后,也没人跟我说这些,谢谢你。我妈说,咱娘儿俩就别谢不谢的啦,能遇到就是缘分,我不想老罗在地下为你担心……
风吹在墓碑上发出的声音仿佛父亲也在呢喃着。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鬼金摄影作品
淑卉阿姨瘸着从山顶下来,我开始以为她崴了脚,再看,不像。她的右脚是跛足。常年踮脚,那只旅游鞋已经变形,鞋尖向上翘着,鞋面大拇趾和脚背连接的地方都是裂纹。我发现后,目光迅速从她的鞋上收回来。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我是个瘸子,说得好听点儿是跛足,当年在黑龙江农场当知青的时候落下的,她说。
我们一起在墓地门口等去码头的小火车。小火车是轧钢厂废弃的,没有车厢,只是几个车板,每个车板上有两张长条椅子,是铁管和铁板焊接而成的,上面包裹了海绵和人造革。风吹日晒,再加上人们不爱护,有些海绵已经从人造革里面裸露出来,变成黑色的。有的干脆只剩下铁板,不知道被多少屁股磨得锃亮锃亮的,都包浆了。车头倒是刷过油漆,绿色的,看上去像一只大蚂蚱。当年有人建议轧钢厂公墓管理人员把火车头涂成红色的——辟邪。很多人又说刷了红色就像棺材了,本来墓地就阴森,让活人不舒服,更不吉利,最后还是保持现在的绿色。
等车的人不是很多,都是来这里吊唁亲人的。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胳膊上别了一个黑地白字的孝牌。我多看了几眼那个女人,面容姣好,目光被泪水和悲伤浸泡过,湿漉漉里透着晦暗,楚楚可怜,让人心疼。我觉得这个女人和孩子一定有故事。我总是喜欢这样胡思乱想。谁又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
我妈和淑卉阿姨聊天,说到淑卉阿姨的名字,说到那个“卉”字,是她们的母亲在生她之前做了个梦,梦见很大的一朵花,大概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她不认识那花,眼见着花瓣一层层地在梦境里盛开着,直到最后包裹住她的身体又瞬间枯萎了,成为她皮肤的一部分。母亲被噩梦惊醒。她降生后,父亲给她取名为淑卉。生下她没多久,母亲就离开了。父亲认为她是邪恶的,是她的降生带走了母亲,因此对她的态度就没有对她姐姐那么好。我站在旁边观察淑卉阿姨,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邪恶之类的面相。淑卉阿姨说,父亲是个老迷信,老传统,要不是父亲我也不会跑黑龙江那么远去。当时就是想离家远远的……
小女孩嘴里嚼着泡泡糖,吐出来一个很大的泡泡,好像要把她带到天上去。淑卉阿姨连忙拿出相机,冲着小女孩的母亲笑笑。在她按下快门后,小女孩嘴上的泡泡“嘭”的一下爆了,糊住了她的鼻子、眼睛、眉毛和两个脸蛋,像敷了面膜似的。小女孩用手在脸上抓着,把抓下来的那些放在左手手心里,等脸上的泡泡糖抓干净了,她把手心里的泡泡糖又团成一团,放回嘴里咀嚼起来,吹出一个元宵大小的泡泡,吸回去,再嚼,再吹,但都没有出现过之前那么大的。她看上去有些失望。小火车的汽笛声在荒野上鸣响,像是在通告着什么。小火车向我们驶过来,在公墓门口停下。我们陆陆续续上了小火车。我先爬上车板,回头发现淑卉阿姨不见了。原来,她踮着脚跑到小火车另一侧,把墓地当成背景,给小火车和离开墓地的人拍了张照。我喊着,淑卉阿姨,上车,走啦。她踮着脚走过来,我把她拉到车上。她的手那么硬,石头一般,像一双男人的手。她站在小火车上喘了会儿气。她没有跟我们坐在一起,而是走到车尾,站在车板中间,给我们这些坐在车上的人来了一张合影,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墓地山顶的飞机拍了一张。当她回到我们身边,我妈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看到什么都拍。淑卉阿姨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沉浸在她拍摄的事物之中。
一道光落在我半个身体上,要把我切成两半似的,我仿佛置身在阴阳两界。尤其是右眼置身在阴影中,睫毛清晰可见,眼眸里透着忧伤,像一匹马的眼睛。黑白片。淑卉阿姨坐过来,把相机里的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受。我被震到了,仿佛我的灵魂都被凝聚在照片之中。我说,你什么时候拍的呀?我都没注意,以为你一直在看照片呢。淑卉阿姨笑着,目光睒闪,说,那道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我神不知鬼不觉就按了快门。我也笑。我能感觉到她用身体的全部感官捕捉着那值得她按下快门的瞬间。我妈问,你俩笑什么呢?淑卉阿姨说,你不懂,不告诉你。我说,淑卉阿姨给我拍了一张好照片。我妈说,给我看看。我哀求淑卉阿姨说,给我妈看看嘛。我妈看后说,不好,像鬼似的。淑卉阿姨从我妈手里夺过相机说,我就说你不懂吧。作家你自己说说好不好?我说,一个是妈,一个是姨,我都得罪不起,我还是不表态为好。淑卉阿姨说,狡猾。我妈在旁边抿着嘴笑着,幸福从心底溢出来。我对淑卉阿姨对光的捕捉心生敬佩。这些年,也有一些人给我拍过照片,不乏专业摄影的,但都没有这张抓住的瞬间生动、准确。淑卉阿姨离开我和我妈,在小火车上走动,不时举起相机对着火车下面的事物按下快门……可以看到卡尔里海了,海水高于地面,这也是我活了四十四岁第一次发现。
△鬼金摄影作品
那张照片仍在我的脑海里,像刻在里面似的。那简直就是我的生活写照: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黑暗之中。我的写作生活更是循着光,在黑暗的罅隙里挣扎,绝望地奔向光……做那个黑屋子里的呐喊者……
我想起不久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几段话:
每个人都在独自用力成长。
在黑暗中,守着光亮,不断地失败,又再次开始。
而我做到了,我即将告诉你的故事将会照亮我的一部分生活,而余下的部分会留在黑暗中。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也没有所谓的所有事情,故事本身就构成意义。
在时间中,只有被照亮的时刻,其余的都是黑暗。
那照片的确扎到我了,令我感动。
我坐在小火车上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一般这样的时间,我会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书随便翻翻。这次来,我确实带了,但不是一本书。是一本在微信上购买我小说集签名本的人,从拉萨快递给我的棕色笔记本,里面写着她记录个人生活的《拉萨河笔记》。可是,在我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回来的时候,那个棕色笔记本不翼而飞了,我觉得有些诡异。那笔记里隐藏着一个杀人的故事,令我在阅读过程中毛骨悚然。
我拿出手机,翻出柯雨洛的那条短信。我仍没想好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对于一个自私、把文字看成生命一部分的人,回去,要是再一次被撵出来……我处于一种两难境地,犹豫是否删掉那条短信。如果柯雨洛真的怀孕了,是否就说明我的生命得到延续呢?生命延续真的重要吗?如果柯雨洛不爱你……仅仅一个孩子联系着彼此,苟且地生活下去,意义何在?我在这个世界上都活得如此仓皇狼狈,为什么要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再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小火车沿着海边的轨道行驶。大海中一艘巨轮凝滞不动,其实那巨轮是行走的,只是没有参照物,看上去不动而已。距离轧钢厂公墓越来越远了,那个公墓标志性的飞机模型也变得模糊起来。海边雾蒙蒙的,像一个灰色地带。一个人戴着礼帽,身穿灰色风衣,站在堤坝上模仿鸟儿张开双臂,练习飞翔,让我恍惚觉得那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翅膀退化成人类的双臂。天使企图回归上帝的队伍之中,这样练习着,渴望某一天双臂上长出羽毛……
淑卉阿姨再次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她也同样捕捉到了堤坝上那个练习飞翔的男人。因为小火车在动,影像看上去有些模糊,但人物的主体是清晰的,两个胳膊因为扇动失去了形状,光线让胳膊模糊成两个长满羽毛的翅膀……
她问我,像不像天使?
我说,也许就是天使下凡。前些天,我在城里看到两个穿着天使衣服的人开着车在游荡,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让我误以为真的是天使下凡,后来才知道是搞商业活动。但仍有很多人对他们表示膜拜。他们停下车子,有个中年女人跪拜在地上,当他们开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那个跪拜在地上的中年女人号啕大哭,哀求着天使把她带走。两个“天使”哈哈大笑起来,告诉那个中年女人他们只是在扮演天使而已。那个女人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话,还跪在地上……
我说出之前看到她拍的几张照片的感受,她点了点头,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多,你是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对于我,是在按快门……我说,你谦虚了,真的就是按快门那么简单就好了,就像很多人嘴上说在玩文学,其实内心敬畏着呢。
阳光照在身上让我变得懒洋洋的,骨头都酸软起来,加剧了我的疲惫。来时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时候,我碰到一个向我讨烟的女人,我盯着她的高跟鞋、黑丝袜和短裙包裹着的圆润的屁股,突然有了性冲动。看着她回到车厢的背影,我一个人躲进厕所里自救了一次。回想这一切,让我顿感疲倦、虚弱,木头一般垂在椅子上。我伸个懒腰来抗争疲倦,下意识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要把天空吞进嘴里似的。没想到这个打哈欠的动作再次被淑卉阿姨拍摄下来……
疲惫的脸孔,面色苍白,透着蜡黄,紧闭的眼睛,张大的嘴巴,牙齿都露出来了,一个空洞的口腔呈现在画面上,像是呐喊,又像是要咬人似的。
她给我看照片的时候笑笑说,注意身体啊。她的旁敲侧击令我心生反感。她是过来人,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当然明白我的疲倦因何而来……我没吭声,不敢看她。
我看过很多摄影师的照片,好的照片确实在某一瞬间摄下人的魂魄。是灵魂出窍那一刻,令人战栗。那一刻,被摄者的命都冷了,仿佛活着的是照片里的那个人而不是现实中的被摄者,被摄者只是一具皮囊而已。我多少有些怯怕淑卉阿姨。
△鬼金摄影作品
这么多年写作,我多是在主宰和看透别人的命运,而淑卉阿姨的出现,像一面镜子呈现出真实的我。我曾梦见镜子里的自己,脸是黑色的,令我恐惧。为什么那张脸是黑色的?我想不明白。我在写作中面对过自我,但那还是不透彻的,是隐没在文字之中的。也许正是这种不透彻让我一直在文字里寻找自己,但文字没有淑卉阿姨的影像来得直接、赤裸。影像有时候呈现的是本质,是虚构所不能达到的。它不需要阐释,就摆在那里。
我问,淑卉阿姨拍了几年了?
淑卉阿姨说,正式拍才两年多。之前拍过一段时间,后来中断了,才捡起来。
我说,才两年多就拍得这么好,学过吗?
淑卉阿姨笑了笑说,退休后去过摄影班两天,气场不对。那些老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像第二春来临了似的,她们根本不是去学摄影,而是去被拍的。那些老男人喜欢她们的花枝招展,不停地对她们按快门,然后听她们的赞美。她们也在渴望赞美。他们拍的东西太唯美,糖水片,我不喜欢,我喜欢那种抵达生命本质的照片,而且,我钟爱黑白片,那更像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听了两天课,我就不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在网上看那些摄影大师的照片,自己琢磨着拍。我只是那个按快门的人,但在我的照片里融入了我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我的照片是有情绪的,没有情绪就没有生命力。也有很多人说我的照片黑暗。为什么拍黑白的?就不能拍些彩色的吗?这样太压抑啦,我们活着已经够累的,看了你的照片更让人绝望。为什么不能正能量一些?那些人的话对于我统统是放屁。他们是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喜欢活在假象之中,拍照片也是给自己制造假象幻景,虚与委蛇。不管啦,就当为这个世界取证吧!
她说着她的不满,滔滔不绝,甚至是愤怒,夹杂着叹息、无奈,还有些许绝望。偶尔,某句话里还夹杂着上海话,我听不懂。
我突然对淑卉阿姨刮目相看,她对摄影的理解又何尝不是我对文学的理解呢?她在拍摄中找到了属于她的快乐。
我问,之前拍的什么?为什么中断了?
淑卉阿姨愣怔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她突然失神,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我没再追问。
△鬼金摄影作品
小火车到了码头,周围的气氛变得喧哗起来。那个小女孩好奇地四处看着,被她母亲伸手抓着胳膊,不小心把小女孩胳膊上的那个孝牌扒拉到地上。女人还没发现,小女孩看到了,弯腰去捡那个掉在地上的孝牌。我注意到这个细节,淑卉阿姨也注意到了,她已经在旁边悄悄按下快门。小女孩那只娇嫩的小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去抓那个黑色的上面印着“孝”字的孝牌,在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那个不完整的“孝”字。我看过照片后说,完美。我差点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一下,但我把伸出来的手又收回来了,我们毕竟只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她是我妈的亲妹妹,如果我那手拍到她的肩膀上,也许过于轻薄。
我又重复了一句,完美。
我抢过我妈手上的东西,帮她拿着。我妈说,不用,也不沉,我拿着可以的。我说,还是我拿着吧。我努了努嘴,指着在人群里寻找素材的淑卉阿姨。
我妈说,她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她拿着相机四处瞎拍,大大咧咧没心眼儿似的,其实……
我妈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
(待续)
实习编辑:李婧婧
新刊目录
中華文學選刊
2018年第8期
主编阅读
朱 伟重读八十年代(二题)
选自《重读八十年代》,中信出版社2018年6月版
实力阅读
季 宇 最后的电波
选自《人民文学》2018年第7期
沈 念 冰山
选自《野草》2018年第3期
葛水平 嗥月
选自《湘江文艺》2018年第1期
班 宇 空中道路
选自《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
朱朝敏 美人痣
选自《湖南文学》2018年第6期
作家行走
于 坚 巴黎记
选自《雨花》2018年第6期
读大家
张新颖 沈从文的昆明时期
选自《沈从文的前半生》,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2月版
锐阅读
王占黑 小花旦的故事
选自《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
潮阅读
糖 匪 看见鲸鱼座的人
选自《看见鲸鱼座的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八方阅读
(马来西亚)黎紫书 海
选自《鸭绿江》2018年第6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8期,8月1日出刊
《中华文学选刊》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创办于1993年的综合性文学选刊,每月1日出刊,定价15元,邮发代号:82-497,全国邮局均可订阅,微店订购请搜索:当代杂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