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靠着海的小村子。
虽然有船,有路,却很闭塞。
三年前,这里来了一个老头,虽然衣着朴素,头发花白,却也步履轻快,精神矍铄。
老头来到这里之后,默默无闻的在海边搭了一个小房子,整天喝茶,钓鱼,有时会用钓来的鱼和村子里的人换些盐,油,米,面,还有各种蔬菜什么的。
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
大家最初的时候还对他的过去好奇,可是,他从来不说,况且,日子久了,也没见他表现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大家也只把他当一个举目无亲,来到这里安享晚年的老人。
只不过老人今日似乎很有兴致。
整了一桌小菜,温了一壶黄酒,还炖了牛肉。
切薄片的酱牛肉摆中正,肉片片得几乎透明,肉上的酱散着柔光及香气。
围着它的是一碟油酥花生米,黄澄澄,粒粒饱满。
一碟清炒肉芙蓉,玉色的芙蓉肉片搭配红绿两种椒丝,咬一口,鲜香就要爆出来。
一碟香笋鸡,鸡肉是下锅爆熟了就趁嫩捞上来,再佐以春日早晨趁露采的笋片儿,又香又甜。
香气吸引了附近一家人的孩子,毕竟只是个孩子,不怕生,站在不远处,背着手,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
老头一笑,你这小鬼,鼻子倒是灵巧,想吃吗?
这小孩子睁着大眼睛,乌溜溜的黑眼珠眨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连连点头。
去把我房里的一把剑拿过来,我就让你和我一起吃饭。
孩子连声答应着就向屋里跑过去了,不多时,抱着一把裹了黑布的宝剑出来。
虽然不是重剑,但毕竟只是个孩子,才刚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的,终于还是抱了过来。
老头单手接过宝剑,解开黑布,露出了剑鞘。
你坐吧,赶得挺巧,牛肉也刚刚炖好。
说话间,拿了一把木勺,舀了半碗米饭,又舀了半碗牛肉在上面。
擅杀牛肉是犯法的,在这个时代,一条牛就是一家人劳作的性命。
所以,牛肉大多是买的病死或者受外伤死掉的牛,而且价格极贵。
从他记事起,他可只吃过一次呢。
这么想着,这个孩子也顾不得那么多礼数了,大口的吃了起来。
先一块热气腾腾、酥烂鲜香、裹着可口酱汁的牛肉,用筷子夹了,吹两下,颤悠悠地入口。
然后一口同样热气腾腾、粒粒分明,却又香甜软糯且有弹性的白米饭入口。
牛肉的香气被米饭蒸腾起来并且混在一处,渗透每一粒米饭的缝隙。一咬,鲜香的汁液便因着滑嫩的口感,在口腔中迸发出来。
孩子满足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吟。
老人笑着看了他一眼。
剑早已出鞘,剑鞘放在一边。
老人正在用一块布擦着那把剑,很小心。
小孩子吃了一半,动作也慢了下来,看到了这把剑,眼光闪烁。
你会武功吗?
我听我娘说,外面有很多会武功的人,飞檐走壁,劈山移海。
你还能吃得起牛肉,你一定很厉害吧。
这把宝剑这样锋利,你是一个剑客吗?
小孩子到底还是好奇,没忍住,一连串的问题问了出来。
老人坐在一块岩石上面,吹着海风,擦着剑,花白的头发被一根发带系在脑后,随风飘着。
你想知道啊,说了也无妨,这是我的前半生,我本想遗忘。
可是,清风舞明月,幽梦落花间。一梦醒来,恍如隔世,两眉间,相思尽染。
孩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一边听着一边不忘夹菜吃。
我年少的时候开始练武功,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我又想当一个剑客,穿一身白衣,背一把长剑,多潇洒啊。
于是决定练剑,是一个老师傅教我的,他说,你可以练快剑。
我就开始了。
最初,我的剑很慢,慢到可以被眼睛看见。可是,我下功夫啊,到了最后,我可以在一眨眼的时间刺出三十六道剑花。
我的师傅说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教我了。
他太老了,死在了一个冬夜。
傍晚时分,我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
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当然,你现在是不会懂的。
我决定出去,闯荡江湖。
我告别了所有朋友,拒绝了全部的挽留。
可是,江湖是无穷无尽的啊,你杀了一百人,明天会有一千人继续和你挑战。
人人都想踩着别人上位,哪怕可能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一战成名,我的剑已经足够快,快到很多成名高手在我手下接不住我三招。
我最初没有杀人,可是,人就是这样,听说我不杀人,更多的人来挑战我。
杀了我,便可以扬名四海,输了呢?也没关系,反正我不杀人,况且,“曾经和“快剑”切磋而不死”这种话说出去也很有面子,不是吗?
于是,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
不得已,我开始杀人了,任何找我切磋的人都要有死去的觉悟。
可我还是太年轻了,我小看了江湖的魅力,反而有更多人来杀我,或是为别人报仇,或是想寻求突破。
可是我厌倦了这种感觉,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就是吃到想吐,不想再吃。
可是吧,我觉得感情也分好多种。比如说你喜欢小猫小狗和喜欢一个女人不同的。你因为丢了钱难过和被人甩了一耳光难过也不同的。
这个江湖,得闯到什么时候?
然后我遇到了她。
那天我坐在一家客栈里面喝茶,看着窗外的桃花,不知不觉,我离家好多年。
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桃花树下站着一个姑娘,我看向她,她也看着我,笑了一下。
我喝光了一大碗茶。
再看那姑娘的时候,忽然觉得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好像在这一小片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斜阳很暖青草很绿,水流很缓风儿很轻。当年的我――二十多岁的少年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令我快乐却又有些疑惑忐忑的感觉而讶异,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做喜欢上一个人。
我握紧了手里的剑,我学过如何杀别人,却从不知道怎样接近一个人。
我的剑很快,可我的思绪很慢。
我的剑很快,我的人也很直接。
于是,我向她走了过去,我问她想不想和我一起闯荡江湖。
她又笑了一下,答应了。
从此我的马上多了一个人,我们不知道去哪,不知道江湖有多大,我想找个地方浪迹天涯。
她说她喜欢雨,但是她在下雨的时候戴斗笠。
她说她喜欢太阳,但是她在阳光明媚的时候躲在阴凉的地方。
她说她喜欢风,但是在刮风的时候她却关上了窗。
所以,我会害怕她说她也喜欢我。
所以,当那天清晨我起床之后发现自己无法动弹的时候,我还是很意外。
她在昨天的酒里下了药。
我睁眼的时候,她脸上没有笑,手里有一把刀。
我很困惑,是什么东西让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赌上性命,放弃和我流浪,只为了杀我。
是江湖啊。
她说,别人都说你是最快的剑,可我,是最温柔的剑。
可是,她到底还是小看了一个高手,尤其是一个成名已久的高手。
我的舌头下压着一把小剑,这是我最后一招,我从来没告诉任何人。
她死得很不甘心。
待我能活动之后,我坐在她旁边,呆了一整天。
然后,我废掉了自己的武功,只留下了一把剑。
我走了很多地方,最终决定在这里了却余生。
小孩子抬头看他,他抱着那把剑,好像在看着夕阳。
不知道他只能看得清夕阳的余晖,还是能看得到那摊子模糊的影子。但那孩子也觉得,他似乎还在看些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
夕阳余晖里,再抓不到的青春年岁。
在家乡守候一生却终究老去化作白骨的红颜知已,而他只能在老来坐在坟前直到天明。
从前和一群来自各处的年轻人站在烈风里敞开胸膛饮烈酒,想何时纵马踏燕山,却终究白了头。
他会不会后悔?
不知道。
只是小孩子吃完最后一口饭的时候,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念叨。
天下名剑三百万,唯有美人最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