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姓名:孙雪言;性别:男,民族:汉族;职业:中学老师;年龄:四十五周岁;丧妻;有一子,大学在读;体貌端庄,身体康健;有住房,无负担。
这是成材一个月前替我给一家婚姻网站上留的征婚资料。它让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出荒诞派戏剧:到昨天为止,我已经接到上百个咨询电话了,平均每天不低于三个电话。
电话里,我的回答千篇一律是:很抱歉,我不是孙书言,我是他的朋友,他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大多数情况下,在电话里,我只要说到“精神病患者”几个字,对方就会骂我一句“精神病”,然后挂了电话。不过,面对来访者,情况就要复杂一些。
国庆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日。我在火车站出口接待一位一位风尘仆仆的来访者。她叫我孙老师,向我讲述为了来到我这里,她依次换乘了汽车、火车、飞机、汽车、出租,中途被人甩了一次客。不过,看得出她是一位开朗而又热情的女性,她的话语中没有抱怨,反而充满着期待和憧憬。我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可是,我告诉她:
很抱歉,我不是孙老师。
那你是谁?
我是孙老师的朋友。
孙老师为什么没有来?
他目前不太方便。
是不是孙老师现在正在约会其他人?
当然不是。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道德问题。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说,莫非她认为她千里而来赴的是‘’婚约‘’之约,而非普通的‘’相约‘’之约?女士向我解释说,她和孙老师在电话里约得好好的。
我仔细回想什么时候和这位女士约过见面的时间,还真的想起来了:
长假第一天晚上,成材在我家喝酒,烟没有了,我就下楼去买了一包烟。回来之后,他说我替我接了一个电话,我问他谁的电话,他说是个女的,说想和你见面,我当时也喝多了,就说,好,要来就一起来吧,我已经见了四个了,再见一个凑个五魁首。成材高兴的说,这就对了,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我们又接着喝,五魁首呀,六六六呀,七个巧呀,八匹马呀,一直喝到胡说八道,墙倒人不倒。赵成材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
想到这里,我深感对不起这位女士。
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先替他报销你的来回路费,可是,他现在真的不方便见你。”
‘我能来到这里,表明我不缺路费。
那是当然了,一看你面相,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过,如果你要是生气,可以狠狠骂他几句。
‘不说脏话,是做人的基本修养。
您的话绝对没错,您是个文明人,一看就知道。
孙老师为什么不方便见我?
说出来您可能会不信,也可能会生气,但却是真的。
最终,我这样告诉她:孙雪言本人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头脑阵发性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会向不同的网站发征婚资料,像今天她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出现,我已经替他接待了若干位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行业的女性了。
这位女客人对我的解释明显感到羞恼和愤怒,继而又开始怀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孙书言的朋友。她又问我高姓大名,我说贱字不足挂齿,何况我家庭美满,不想节外生枝。女士问我方便不方便带他到孙雪言家里去看看,我说,他本人不在家,通常会住在精神病院,东一区203房间。
我把这位充满着疑惑愤慨和恼羞成怒的女士带到了市精神病院,找到传说中的孙书言的主治医生李佳。我向李佳说明了事情大概,要她满足这位女客人的要求。李佳犹豫了半天,把女客人带到一间上了锁的房间外面,说:“对不起,他昨天晚上突然发病了,我们没办法,把他关在这里了。”
女客人半信半疑,想伸头进去看看,房间门上的小窗户被突然拉开,一张面目狰狞的面孔伸过来,对着我们张开大嘴呲着黄牙,把女客人吓得惊叫。我对他说:“孙雪言,你看,又有人来看你了。”他对着我瞪眼,说:“我不是孙书雪言,你才是。”我说:“那你是谁?”他嘿嘿一笑,说:“我是大坏蛋,我是流氓。”我说:“你有没有接到电话,答应人家的约会?”他立马露出贪婪的笑容说:“她来了?在哪里?我就知道她回来,她是我老婆。”
我转身对着那女客人说:“对不起,他这阵子又不清醒了。要不,你等一等,也许再过两三天,他就好了。一般他的发病周期都是这样:清醒一两天,糊涂一两个月。”
我还准备继续介绍一会,那位新新女性已经明白过来,拔脚就跑了。
我被李佳狠狠骂了一顿。
我问李佳刚刚这个男人是谁,李佳说老婆跟人跑了,找到了也不跟她回来,还被人打了一顿,伤了脑子了。
李佳问我就近怎么样了,我说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只是睡眠质量不高,觉短,还多梦。我委婉的告诉她我前几天的梦魇。不过,我隐瞒了立春和狗的出现,只是说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的原故,我最近总是在回忆过去,像这样掉进冬天的河里也不是第一次。
她说:一个正常的四十五周岁的男人,一般不会常常回忆过去的。除非他是个靠写作为生的人。
我说:我很幸运,不是作家。可是,很不幸的是,我常常回忆过去,因此不符合李佳对于一个正常男人的判断标准。
那么,我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猜测:你是否有一些挥之不去的往事,和河流有关?
我是在这条河边上出生,在这条河边长大的,我的大部分往事,都和这条河流有关。
那么有没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往事,在你的记忆中留下了阴影,或者严重一点说,已经成为你内心深处的某种罪愆?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我市唯一的精神病院精神科主任医生,李佳的这一句话直抵我内心深处的那个隐晦的角落。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愿意为别人所知的心灵往事,在经久的岁月里可能会被累积的尘埃淹没,可是,它始终会在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潜伏着躲藏着。
如同我们身边有一座陈旧破败的老房子,它的房檐下摇曳着衰草,它的瓦楞上长满了青苔,它的灰暗的大门也让人忘记它曾经还有过什么色彩,它古铜的门环上锈迹斑斑,门锁也摇摇欲坠,似乎是在告诉经过的人:它们的存在只是一种象征。行人经过这里,偶尔会扒着门向里张望,然后生发出某种感慨,可是,却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进去这里。因为,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到,这所房子里肯定会堆满了灰尘,结满了蛛网,亦会是荒草肆虐,狐走狗追。可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总会有人,于机缘际会中来到这里,打开这把早已锈坏了铜锁,无意间推开这扇的依然沉重的大门。
对我来说,樱子的出现提醒了我:在我遥远的记忆深巷的尽头,也有这样一间被遗忘已久的老房子存在着。同时,我也确信:从南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起,我往事房间的门锁已经悄然委落。
而樱子,只是茫然无知的走过我往事的门口,并于不经意间,帮我轻轻推开了这扇门。
我不可抗拒的走进这房间,撩去岁月累结成的蛛网,拭去的时间镜面上的灰尘。
许多人,许多事,都出现在我面前,笑语盈盈,一如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