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华是我爷爷。
听人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是我们当地生产队的一把好手,我奶奶娘家人也每次在我去喝喜酒的时候,总是向我提起这个事情。吼吼,你爷爷当年啊,是一把好劳力,喝点小酒能赛过牛,可惜后来喝酒喝大了,把身体喝不行了。
这个事情我只是有耳闻,其实我大三的时候我爷爷才去世,去世的时候,我硬是没有挤下来一滴眼泪,后来有人说起我奶奶,说爷爷去世了,我们要好好照顾奶奶,然后我才泪崩了。爷爷是醉死的,最后那几年,基本上就是躺在床上,滴水不进,粒饭不吃,只喝酒。
爷爷是一位业余的草药爱好者,之所以不说是专家,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爷爷用草药治过啥不得了的病,爷爷的脚底一年到头脱皮,每天干活回来,就用一种植物的草根在瓦片上磨碎,敷在脚底。那几年,还偶尔看到爷爷给生病的牛去挖回来一些草叶,有时候看到不容易找到的草药,他还在本子上做点记号,或者索性连根把草药挖回来,种在屋后阴凉的瓦罐盆盆中。
我的两位叔叔在爷爷身上也学了不少的草药知识,生病的时候,也常去山里面挖回来一些草药,他们蹲在门口的石墩上,用木制的锤子把草药碾碎了。每次大叔挖到草药,小叔还要在旁边评论一番:这种药哪里哪里有,大片大片的,不需要跑那么远。大叔也不服输,在旁边很骄傲的看着草药:我这个不同,比你那个要大一些,效果更好。
后来的几年,我外出上学,也很少看到他们谈论草药,两位叔叔陆续去外地找活干,回来也很少再去挖草药,生病的时候,家里总是备了一些常用的瓶瓶罐罐。那几年,大婶身体一直不好,我总能看到乡村的赤脚医生在老房子里面出出进进。爷爷把一些草药挂在墙壁上,和过年剩下的鞭炮挂在一起,当宝贝一样供着,有时候我们讨他欢喜了,就会分给我们一些鞭炮,偶尔拿出一点草药,熬汤自己喝一点。我们都很讨厌那刺鼻的药味,所以总是躲的远远的。
再后来上高中,我寄宿在学校里,偶尔回家的时候,爷爷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上,偶尔起床了,也是在和奶奶一起碎一点红薯米,用来酿酒。我劝奶奶,少给爷爷喝一点,奶奶也总是无奈的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不给喝酒就在家里发脾气,早点喝死算了,懒得清静。再后来回家,奶奶也不酿酒了,家里没有劳力,没人种红薯了,从镇上打回来的白酒浓度太高,奶奶就在白酒里面加一点开水冲兑一下。有几次被爷爷发现了,就在家里大闹,奶奶是一个身体瘦弱,但是内心坚强的女人,但是她也没法管得住爷爷的嘴,奶奶也只能骂骂咧咧,身材高大的爷爷抱着酒桶,一脸幸福。
是的,爷爷没有留给我太多的回忆,最后几年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次他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我的笔记本,里面我写了一句:希望我的文字能够记录……,看到说“我的文字”,爷爷一脸严肃的告诉我,不要骄傲,你的还不能成为“文字”,“文章”资格都不够,只能说是“作文”。我当时一脸不屑的看着只上过几年夜校的爷爷:你不就是能读点族谱之类的么,还教训我来了。再后来,我上大学,隐约记得爷爷又大醉了一顿,为家里出了一名大学生骄傲的不行,那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偶尔还能下床,但是也干不了多少的体力活了。但是偶尔还是能上山挖点草药,碾碎了以后敷在身体长了疮的地方,爷爷去世后,我才想起来,这个是肝脏严重受损的症状:酒精肝已经不堪负荷,身体的毒素只能通过皮肤来排出了。
大一下学期,我爸爸因为醉酒过多去世,回家的时候我又看到了爷爷,他没有哭,我只记得他气急败坏的大喊了一句:我要哭呐,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他不孝。然后拿起碗又喝了一大口,旁边有人抢走了酒碗,爷爷摇摇晃晃的又回了床上,直到出殡那天我也没有见到爷爷,也就是那一面,差点成了我和爷爷的最后一面。那年冬天,我回家过年,爸爸去世了,妈妈在外面打工没有回来过年,我不愿意去外婆家,就躲在大姨娘家的果园里,我说要复习功课,然后关在果园里面练了一个月的吉他。
爷爷来过果园,给我带了一块腊肉,他要我给他弹一首,我没有理他,说我还不会。然后背着手在屋子里面踱步,看我不太欢迎他,走慢慢的走了。我记起来,我后悔的追了过来,然后跟他说:少喝一点酒,我爸爸就是醉死的,然后他涨红了脸没说话。再后来,他躺在床上我还见过他一面,床上臭烘烘的,他也懒得转过头来。我向他汇报了我的状况,走的时候又加了一句:少喝点酒。
他去世的时候后的一年,我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爷爷和爸爸去世后,我并没有多少伤感,反而是感觉妈妈和奶奶解脱了,我甚至哭着写过一篇关于奶奶的文章,为奶奶照顾躺在床上多年的爷爷,而感到心痛,也为奶奶终于得到了解脱而感到高兴,忘记是哪位邻居说的:你爷爷死了,你奶奶可以多活几年。爷爷去世后,他的三个孙子在山上的一处高地上开了一个小会议,以后三兄弟远远不喝酒,做不到誓不为人。
后来的十多年时间里,我总能不断的记得起爷爷的草药,他弯着腰,他一脸满足如获至宝,而让我心疼的是,他的儿子们后来也再没有挖草药,而他的孙子们发誓不再喝酒。而让人感到唏嘘的是,作为他长孙的我,慢慢的也在心里和中草药划清了界限,但我相信,这并不是一种背叛,而是一种迭代。一代人用生命换来的失败,值得下一代人用生命去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