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先生不要去

(演义向)

【公元二十一世纪二十四年·秋】

“如果给诸葛亮一个你,北伐会成功吗?”

你轻蔑一笑。放下平板,走进洗手间。镜中人得意洋洋地捋了一把头发,好一阵挤眉弄眼,终于打开了马桶盖。你正准备扯张卫生纸,却隐隐感到背后 

一阵凉意。转身探头去看,却被冷不丁滋了一脸水。

你恼羞成怒,伸手去碰按钮。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一阵强风拔地而起,腿便被直直吸入马桶。你不甘心,手臂紧紧扒住马桶盖,不料那盖子被生生拔起,跟你一起被卷进了马桶里。

【建安十二年·秋】

“小友?”

树影模糊,斑驳的阳光催你睁开双眼。

“小友,你先...先穿上这件粗衣吧。”

眼前之人面若白玉,眉眼如画。他的胡须如青烟浮于颊下,光斑在他身后时隐时现。许久,你才发觉身上发冷,头发湿透,望向一旁,方才看见一口水井,上面还挂着绳子。林中飘来几声鸟叫,伴着隐隐水声,似真似假。

一定是穿越了,你想。那么按照最最寻常的套路,你当即断定——眼前的老者便是诸葛亮。

“孔明先生!孔明先生出手助我,小辈感激不尽!孔明先生,我虽不才,但愿助丞相一臂之力,北伐中原,还于旧都!”你蹭地站起,目光炯炯,手里还握着马桶盖。

寂静。

老者身边的童子开始悄悄耳语。

远处来的一位女子看到了你,尖叫一声,水瓢当当落地,转身便跑。

老者有点难为情,只是轻轻给你塞了塞那件粗衣。

“我并非孔明——先穿上,先穿上——我复姓司马,名徽,”他帮你系好腰带,“我是颖川人,孔明乃我好友——”

“水镜先生?”你提提裤腰,凑上去一顿打量,“果然,没有羽扇呢!”

“羽扇?”水镜先生拍拍身上落叶,“这位小友确定是要找孔明?我不记得他持什么羽扇——”

“先生!”

“小友——”

“先生,有客在门外久立多时。”童子说完便退下了。

有白鹤飞过,掉落几根羽毛。

“暂不说羽扇...我想,门外所立者定是刘使君。小友请先与小童回屋内暂坐,我去迎接刘使君。”

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者能断定门外就是刘备,也不知道为什么诸葛亮没有羽扇。可他毕竟是水镜先生,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又理了理衣服,你随着童子进屋坐下,打量着屋内陈设。古琴旁有一株新采的竹叶,几根鹅毛。

“呃——”

你大惊,转头看去,发现一位青年男子正盯着你看。他头着纶巾,身姿轻盈,几步走到了你面前。

“孔明先生!您是孔明先生!”你恍然大悟一般,上前行了个礼——某种在电视剧里学到的见面礼。

又是寂静。

“我并非孔明,”那男子有些尴尬,明显他控制表情的能力不如水镜先生,“我乃庞统庞士元,孔明是我挚友。不知贵客姓名——?”

“士元先生啊!”你惊异,热情丝毫不减。想着既已穿越何不尽兴,你悄悄问道:“早闻士元先生大名,如雷贯耳,那先生觉得我叫什么好呢?”

庞统有些诧异,但他毕竟是奇才凤雏,捋捋胡须,眼下很快泛起一丝狡意:“贵客若是信我庞统,便与我同去后院吧——孔明正在后院。就让孔明为您取名,如何?”

“德操先生让我——”

“来吧,来吧!”

你踉踉跄跄跑进后院,却发现那里不止一人,身着轻衣的隐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好像都在谈论什么什么皇叔。

难不成这一院子的人,皆是孔明?

人们很快把目光投向了你,庞统呢,早就不见了。

你深吸一口气,问道:“请问各位,哪位是孔明先生?”

无人应答。

有人开始说话了,但是好像没有说皇叔的事。

终于,一位先生走上前来。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一番,他躬身行礼——

“您不是孔明先生。”

“...确实不是。孔明正在山中独自闲游,贵客可以留下书信,待他到来再定时日相见。”

你有些崩溃,谢过那位先生,便回到屋中,正巧碰到水镜先生——

和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面容温和,脸庞宽厚流畅,眼神似水而又坚定。他胡子抖动,正与水镜先生谈着什么,粗眉颦起。你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龙凤之姿——就是耳朵没有人家说的那么大。刘备刘玄德方从檀溪脱险,他灌下一口清茶,如同吞下烈酒,坚定地站起身来,深深鞠躬,多次拜谢,走出门去。

门外牧童歌声传来,马蹄远匿。

“真帝王之相也...”

屏风之后藏了一对狐狸般的眼睛。那人慢慢现身,通身银蓝,举手投足仿佛皆有清风相助。他直直看向你,盯得你有点不自在。

“先生,您是在偷看刘皇叔?”你斗着胆子问他。

“你不也立于门侧许久么,小友——像院里诸公一样。”他勾起嘴角,似是戏谑又似是轻蔑。

“我不是——”

你正欲辩解,却听见木门吱呀一声。水镜先生送客归来,早就料到一般地走向你们。

“孔明,刘皇叔确是求贤若渴。然汉室气数已尽,强为不可为之事非智者之举,其果必空。助与不助,行与不行,还需斟酌。”

诸葛亮掸了掸袖子,并未回话。他扶正屏风,只是点头。

【十日后】

“孔明孔明,您看这把如何?”

“...”

“鹅毛制成,鹤毛点缀,竹制扇柄,我还刻了一幅八卦图——”

“子井,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扇子。”

子井是诸葛亮给你起的名字——因为你是从井里捞出来的。水镜先生为你腾出了一间空房居住,你便常常随庞统诸葛亮等人闲游——多背点诗词古文还是很有用的,不久,你便以词赋闻名于荆川。

他们的酒后闲谈,总少不了对未来主公的期望,常常尽论天下豪杰,醉极之时便咏歌赞颂。

“孔明,你怎么想?”

“去投靠孙权吧?你兄诸葛瑾也在他手下做事,又有周瑜鲁肃等英才相伴,六郡八十一州也足以伸展拳脚了。”

“曹操呢?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击袁绍,败吕布,威名闻于四方,占半壁江山,却又求贤若渴,有周公吐哺之心。我想他必会重用你——”

“诸公,”诸葛亮放下酒碗,起身扶正衣领,“亮突感不适,欲往后院调整——失陪,失陪。”

你有些疑惑,正欲上前说些什么,却被庞统拽住衣袖。许久,终于有人开口:

“孔明所思之主,我想,应是——”

“不可能,他几经战败,创业十余年仍只占弹丸之地,还多次寄人篱下——仁德又不能做创业的资本,孔明若追随他必将苦受波折,说不定都没有一展才华的机会。”

“前几天正逢孔明与我等出游,他前去卧龙岗拜访,却只是被小童奚落,礼物都没送出去。”

“那刘玄德传闻喜怒不形于色,想必也是个极好面子之人,不可能为了一个耕夫屡屡猥自枉屈。孔明也决不可能亲自前往拜访——这位刘皇叔,大抵是不能如愿以偿了。”

【次日】

“子井,你觉得刘皇叔为人如何?”

你正与诸葛亮在溪畔散步,在沉默了不知多久后,他冷不丁问道。

久久不能启齿。诸葛亮也并未急切,他若无其事地用羽扇扑了扑草边的白蝶,缓缓向前走着。

“孔明,我...”

他猛地回身,却又慢慢看向你,眼下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期待。

“不可置否,刘玄德是当今极具魅力的人物之一,”你慢慢开口,“忆昔煮酒论英雄时,曹操已成霸业,虎视天下,身居丞相之职。而刘备依附于他,名称皇叔,却不得实权,一举一动皆需小心翼翼。而曹操尚视刘备为相配之敌,可见其潜能。”

又前进几步,诸葛亮的步伐明显变快了些。他刻意扭过头去,不让你看到他的表情。

“况且,以刘备救徐州之魄力,足见其德义——君子论迹不论心,即使刘备之仁义是伪装出来的,他若能假仁假义一辈子,何尝不是真仁真义?我观刘备,喜怒不形于色,不爱言语,能善待下人;始于微末而百折不挠,关张二将忠心耿耿,必是因为他有超人的魄力。”

诸葛亮站住了,他轻轻说道:

“既然子井已经如此笃定,那亮或已无需斟酌了。”

你瞬间提高警惕,思索着该怎么回答。你不想让他认为自己不看好他的选择,却又想起刘备创业的艰难与后来诸葛亮独自支撑季汉的孤苦,赶忙上前拽住他的袖子。还没等他回头,你便开口:

“可择主之事尚需斟酌。先生也知择木之禽得其良木,择主之臣得其明主。刘玄德漂泊半身,刀光剑影,不知几时才可建业。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刘备创业必晚于他人,其嗣必不可止于守成。若先生助他,最后必竭力苦思,而成败尚不能定论。”

诸葛亮朗然大笑,拍了拍你的肩膀,胡须都颤抖起来。他挥挥扇子,向小溪又走近几步,仰头看向将落的夕阳。

“徐元直十几日前曾来信,说他赴许都前曾回马向刘玄德举荐我,估计他不日便会来拜访——果然他几日前亲自前去草舍,不巧我刚好随你去湖上泛舟,我还没来得及看他两眼,回来只知我那小童子礼物都没收,没说几句便闭门送客了——”

“若我能助刘玄德创业,必可于十年之内叫他与曹、孙平起,子井不必忧心于创业之苦。至于嗣君与守成——你也说成败尚不能定论,未来之事,怎能完全预见?”

又是大笑。诸葛亮一路轻哼着梁父吟,常有白蝶于他身边飞绕。有时他回头看你,青丝在光照下闪闪发光,眉末吊起,眼波流转,颊上还有桃色。羽扇掉了几根小毛,纶巾散下的稠匹轻轻拍打着额头。

【建安十二年·冬】

大雪纷飞,你紧了紧身上的外袍。你和诸葛亮本欲与崔州平出去游玩,不料天气突变,只得小步跑进茅庐避雪。

你正准备在火炉面前暖暖手,却隐隐听见马蹄踏雪的声音。你好奇探头向前门望去,看见三个身影缓缓移来。

最前头的当然是刘备刘皇叔,暗赤的毛袍紧紧裹住了脑袋,只留一双急切的眼睛和红晕的脸颊,不知是因为天寒还是酒醺。第二个是个豹头环眼的大汉,你无需细看便知那是张飞张翼德——他粗粗地哈着气,黑马在一片白茫中格外显眼。最后的一定是关羽关云长了,他时不时望向他三弟,仿佛要看住他一般。美髯公著名的长须布满了雪霜,他栓紧胯下的赤兔,不让这性烈的马儿跑得太急。

你回头,发现诸葛亮也望得出神——不行,还没到时候——你赶忙点点他的肩,他骤地回过头来,又是直直盯着你。

“孔明——孔明。我们还不知道刘皇叔此次前来是何目的,暂且请令弟告诉他,你正与崔州平在外闲游——不,孔明先生,您还不知道——暂且看看他目的何在,若他肯三顾茅庐,才是一片诚心。”你心里忽地一紧,想到奔波夏口、周旋荆州、治理蜀地、远涉南中、六出祁山,又想到白帝托孤、秋风五丈原……你突然又不想让他走出这茅庐,想让他于猿鹤清鸣中抚琴,躬耕陇亩,不要踏进东汉末年的纷纷战火里。

“子井为何如此慌张?亮也早料到了这一点,且看他欲言何事再说。”诸葛亮又拂拂羽扇。但是你知道他已备好了地图,那举世闻名的隆中对,他都早早跟你排练过了。

【兴平元年·夏】

曹操以报父仇为由,使荀彧、程昱二人守鄄城,出兵征陶谦。

红日当空,马蹄扬尘。又是一次乱世中再寻常不过的屠城。

“凡杀男女数十万,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曹孟德在徐州的名声本就不太好,此次又来进攻琅琊郡,布衣平民早已惶惶不安。灭族的恐惧悬在每一个人头上,慌乱之下,一切昔日情谊都被求生的本能吞噬抹尽。灰头土脸的百姓们一个绊着一个,牵紧了手里的孩子,杂乱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去。

十四岁的诸葛亮混在其中,高呼弟弟的名字,却被撞倒在地。

黄尘中,血气弥漫。绝望之中,有刀枪击撞的声音传来,虽然微小,却实在明显。那雾中腾腾地跑来了几百名兵士,为首的三人骑在马上。一人怒目圆睁,黑脸圆头,持着蛇矛横冲直撞;一人手持大刀,美须髯,脸颊红润,正招呼着百姓朝落日的方向跑;还有一人,没什么特征,只是手持双股剑,却意外地灵活,正指挥着身后二人。

他们是来救城的?还是趁火打劫?是徐州城的守将?还是外来的援军?

没来得及想清楚,诸葛亮便被叔父一把捞起——眼前一暗,再醒时已是日出了。

后面,人们只是得知,徐州牧陶谦向青州刺史田楷告急,田楷与平原国相刘备率兵去援救他。刘备仅拥有军队数千人。陶谦又增拨丹阳郡兵士四千名归他指挥,于是刘备脱离田楷,投奔陶谦。

陶谦部将曹豹和刘备屯兵在郯东,拦截曹操兵。曹操击破曹豹、刘备之兵,乃攻拔襄贲。

然而曹兵粮草告急,最终撤军。

那天的三个人就是人们叽叽喳喳谈论的刘关张吗?

那天刘备前来救城是因为仁义吗?还是只想逃脱田楷,再谋立足之地?

诸葛亮也不知道。

可烟尘中的那三个身影仍历历在目,他总觉得,这位刘使君,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建兴十三年·春】

你算算日子,刘备是时候三顾茅庐了。你饶有兴趣地想去见证见证这一历史性场合,顺便给诸葛亮交代点事情——关于云长,关于夷陵,关于马谡,关于上方谷,关于七星灯(你虽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既然都穿越了,这个还是说一声比较好)。或许就能改变历史了呢?

你一颠一颠地跑向熟悉的草庐,有些激动,也有些不舍。轻车熟路地跨过一条小溪,你跑到院前,却看到四匹已然装备好的马,四个背影在草庐前立着,一个正向诸葛均交代着什么。

你背后一凉,不顾形象地跑上前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挨个上马。

“孔明先生!孔明先生!”

“孔明先生,不要去——!”

诸葛亮听到了你的声音,却只是转了身,没有调转马头。他向你拱手行礼:

“子井啊!多谢子井开导,亮深感宽慰!后会有期——待我归来,还做陇亩民!”

他身后的三人闻罢,也转头朝你行礼。诸葛亮带头驾马驰去,刘关张三人紧随其后。你快哭出来了,人终究是跑不过马,你只得眼巴巴看着那四个影子慢慢被竹林掩盖。

你轻轻把手搭在了身旁的井上,准备喘两口气再思计谋。不料那井上的石头却跳动起来,井中水飞腾而起,嗖地裹住了你的身体。你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四肢徒劳地踢蹬着,也只得被活生生卷入井中,再次陷入无尽的眩晕中。

【公元二十一世纪二十四年·秋】

“咳咳……咳咳咳!”

马桶的滋味毕竟不好受,你连呛出来好几口水,方才感觉好受了些。环顾四周——缺了一个耳朵的狗狗拖鞋,有点呲毛的牙刷,溅了点水渍的镜子,掉在地上的卫生纸——不错,是自己家。

是梦吧,你想。毕竟,那么那么聪明厉害的诸葛亮,怎么会给你起一个子井那样随随便便的名字!

一块断了的马桶盖,在地上溜溜地转了几圈,便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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