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羊
第二十五章 离开刘家堡子
萧瑟的秋风更凛冽了,还时不时夹杂着冰冷的秋雨。刚才还有些灰白的天空瞬间变得乌蒙蒙的暗黑。
一季又一季的更替与延续已经使这个历经风霜的村落更加的坚韧和沧桑。在堕落中沉沦又在绝望里生生不息。它承载着无尽的苦难同时,也在四季轮回中探索着属于自己的希望!
生活每天都在继续。刘家堡子的一代又一代人,在固有的模式里重复着看似不变的活法。然而不变其实也是一种改变。
周家父子与红瑰在十几年岁月沧桑的操磨下,已经找到了不同人生一个屋檐下最适合的相处方式。
老头周自卫早已收起了他当年跃跃欲试怂恿儿子收拾红瑰的气焰。因为无论在气势上还是操持家事上都处于主导地位的红瑰,使周自卫并不磊落的人生被有力打压。他总是悄无声息的龟藏在某个角落里窥探。眨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对局势迅速判断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存在方式。在这个家里游刃有余的苟且偷生。
而在周复的心中,妻子就像一面旗帜在前路披荆斩棘引领方向,沾沾受用之余,在他泛滥的父爱下只要能够宠溺孩子,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予子女们他能给的,在他眼所能及的范围内目测到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他就又满足又心安。至于妻子的想法和需要甚至于她的活法他都无意去探究。
他沐浴着来自孩子的天伦之乐,感受着“圆满家庭”带给他的小烦恼和大幸福。(这是周复一直到晚年,都受用并属于他一个人的幸福人生!他甚至始终都固执地认为,所有家人都该和他一样幸福!多年后修文这样想。)
他心无旁骛简单轻松的人生态度,他所知所想的简单而真诚的快乐,使他无时不刻都活在单纯的日子里。似乎一切他所知范围以外的任何可疑和烦恼都是自讨苦吃。
厉刚的学习每况愈下。每天像个活猴子一样对艺文推来搡去。工作之余爸爸带着厉刚艺文和赛虎蹲在临时搭在院子里的灶台前烤玉米。
秋后的老玉米真香啊!赛虎哈赤哈赤个大舌头坐在艺文身旁,爸爸撅着屁股热的满头是汗,他扒拉出一穗烤好的苞米两手不停倒换着想摘掉残叶皮毛给艺文吃。厉刚乘其不备一把夺过玉米跳着跑开。
艺文嘴一咧要哭,周复赶忙安慰着艺文说,“还有还有,爸再给你弄!”
过了一会儿,当大家都专注于爸爸手上的另一穗苞米时,厉刚又悄悄来到跟前,两只手一上一下在赛虎伸出舌头的上下颌处猛的用力一合,赛虎长长地舌头被自己的牙齿咬住,疼得大叫一声哼唧着跑远了。艺文心疼的边哭边上去打哥哥,周复吆喝一声,谁都不听。艺文被厉刚推倒后大哭。厉刚又跑来抢走爸爸手里的另一穗苞米跑了。周复抱起艺文做着各种承诺安慰哄劝。看着艺文面带泪痕吃着苞米的样子,周复抹着一头的汗心满意足的笑了。修文远远地坐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温暖和忧郁!这就是爸爸的人生!她想。爸爸的人生也许是幸福的!我需要再去做什么吗?对他们而言有着这样触手可及的温暖的父爱,对于孩子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的?当然是幸福的!修文自责的想。
修文变得越来越沉默。和雅云在一起时也是只言片语。同样的雅云也是心事重重。
就在开学前的一周,俩人坐在大坝上。
“修文,咱们可能要分手了!”雅云说。修文没有说话,大眼睛诧异的望着她。
“我不想念书了。家里太困难了。开学就上高中了,而且必须住校。费用更高。我每天都要听我妈不停地唠叨。的确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只能给家里增添负担。我希望能够自食其力。让妹妹们过的好些。”雅云说。
听了雅云的话,修文半天没有说话。雅云以为修文会说点什么安慰自己的话。却发现修文始终没有搭腔。
“修文你到底怎么了?这么长时间你就有心事,是不是家里有事?”修文坐着还是没动。
正在雅云不知所措时,修文说话了“雅云,我们离开这里吧!”这回换成雅云惊讶了!
“我们再过生日的时候就满十七岁了!我考虑很久了,我要辍学。刘家堡子我不想呆了,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离家越远越好。既然你也不想读书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雅云疑问的眼神露出意外的惊喜!
她为修文有这么冷静的决定而倍觉震惊。她不知道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一直觉得,修文变了很多。不再和她无话不谈。眼神变得冷漠而坚毅。复杂的深不可测。有泪光也有决绝。
“可是你的家庭,读书是不成问题的。”雅云不解的问。
“是啊,是比你要优越一些,可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一个很牛的人,对,很牛的人!我觉得一个人最好的出路也未必就是读书。我们可以尝试不同的路。哪怕是小路,险路,崎岖的路。最重要一定是自己选的路!
修文是一个人离开刘家堡子的。临到走,她也不曾向红瑰低过头。
红瑰复杂的表情下恨恨的一句:“有本事你永远都别回来!”
母女间的纠缠不清的恩怨暂时画上了休止符。修文没有眼泪,她的心变得生冷。前路茫茫,她带着对未来的恐惧与希望,带着对刘家堡子的依恋与怨恨,踏上了前途未卜的人生之路。那一年她刚刚过完十七岁生日。
带领她们的是一个叫月美的同乡和她在城里的老板。一个膀大腰圆,高门大嗓的老女人。她手指上戴满金灿灿的戒指,脑袋和肩之间几乎没有过度,一只宛如狗链子般粗细的黄灿灿的金链子的醒目,提醒着迷茫者那个位置是脖子。她旁若无人的在站满了等待报名打工的女孩子们和家长中间,来来回回的走动并表白着,乡下人的现状与精神面貌,显然既让她开了眼界又越发的让她有资本承诺和炫耀。
屋里院外的孩子和家长们奉若神明的簇拥着她,她的豪放不羁的做派和豪言壮语似的表白,让所有人都确信,她是可以改变他们贫穷改变孩子命运的唯一救星。这简直就是刘家堡子的一场经济大革命。周复和修文也在这场革命中。
月美在外打工几年,看上去已成了城里人。说话的味道里带着和当地人不一样的怪怪的尾音儿。这腔调明显增添了大家对她的膜拜和仰慕。让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瞬间,为自己说一口地道的当地话而倍觉羞愧。她一唱一和的和她的女老板调侃着,语气里带着亲昵的暧昧。使苦哈哈的乡亲们更笃定,和月美亲如母女的大老板就是孩子们的领路人。
爸爸是坚决不同意修文辍学的。可是倔强的女儿去意已决。红瑰一直的沉默让周复也不再坚持。他为女儿的出行做了周到的打点。眼里写满牵挂与不舍。临上车前周复又认真的确认了一次修文的决定,在确信孩子确实再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之后,他从怀里又掏出二百块钱塞到女儿手里叮嘱着“出门在外冷暖自知”!
望着由近而远的火车呼啸着完全消失,周复才不情愿的离开。他就因为要看着女儿安全离开,就因为这一句嘱托,必须要在票房子里蹲上一夜。因为这时已经没有了回村儿的车。
修文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了滨海市。一辆中型面包车连着行李一起,把她们一行十四个人,像塞面包一样的,拉到了一个场院里。下车后的修文被一阵潮湿的雾气包围。这是家乡没有的味道。空气里湿湿软软的绵绵润润的。城市的街道与轮廓跃入眼帘,她第一次到了刘家堡子以外的地方,第一次看到了城市的样貌。
一路的颠簸使她一阵阵眩晕,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梦幻感。大家背着自己的行李,磕磕绊绊跟着来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大仓库里。除了少许货品外,里面是一个长长的用木板定好的,高及膝盖处的大通铺,显然是早有准备。大家七手八脚的把行李铺好,归置好物品。十几个人的床位之外,还有绰绰有余的空位。新鲜的木板带着木屑的细刺儿,不断扎着某个人的身体,但大家没有一点的不适与抱怨。这和她们真实的身份相对比,没有感到任何委屈。这对她们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