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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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江雨燕听到别人喊她“贱人”,她想起小时候某个下雨的夏天,她跟着舅妈去买鞋,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去理解“贱”的含义。

两人逛了许多地方,她在一家正规的童鞋店里多踌躇了一会儿,指尖抚过黑得发亮的皮革,传来清凉光滑的触感,让她短暂地忘记闷热,开始向往这高不可攀的冷漠。她想起班上最讨老师喜爱的女同学,那个女生也有这样一双皮革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踩在脸上硬邦邦的老疼。

她也想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响,可舅妈不曾为她的向往买账,一如既往地,领着她逛完整个服装城,一遍又一遍,让她在疲惫中消磨掉好奇,让她开始渴望逃离。而最终,她们停在了一个街边小摊。

那双塑胶凉鞋只要八块钱,粉色的。舅妈说这鞋夏天穿着凉快,还不用穿袜子,比刚才那个皮革鞋透气多了,而且粉色更适合小姑娘。她看到它们被堆挤在像山一样的鞋堆里,其中一只翻在地上,地面上的淤泥染黑了脚趾踩踏的部位。

她认为它们也是有生命的,理应被妥善地摆放在架子上,受到鞋老板小心翼翼地呵护,供其他孩子们挑选。就像那双错过的皮革鞋一样。

她听舅妈的话,将那双鞋捡起来,她需要马上换上,因为她脚上的那双凉鞋底子磨破了,又是雨天,脚底已经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舅妈大概已经听厌了。

而舅妈总会听厌的,因为脚下的鞋就是新鞋一年后的样子。“快点换上啊,喜欢穿那破了的鞋是不,贱不贱。”舅妈付完钱后,在她耳边催促着。

她穿着新鞋,将鞋后跟磕砰在地上,希望也能听到咯噔咯噔的声音,可惜跟那双皮革鞋比起来还是太轻了,有溅起的脏水钻进鞋里,不一会儿又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响。舅妈一巴掌打在她头上,“胡闹什么,听着恶不恶心,难怪你这辈子就适合穿这样的鞋,真贱。”

一个可怜的人妄想摆脱可怜兮兮的模样,从而做出惹旁人嫌弃的举动,这种行为大概被称之为贱吧,她想。当一个人被认为是贱,那她大概对自己的本分越界了。

每次买完衣服鞋子,舅妈总会在回家前给她买一包喜欢吃的辣条,看着她将一根根辣条像糖果一样含化在嘴里。随后,舅妈大概会抚摸着她的头,和蔼地说:“你舅舅要问了,你就说是你自己挑的,要乖啊。”

关于父母最初的记忆,总是离不开一条狗。燕子模糊记得那条狗是白色的,或许是黄色。在他们互相撕扯时,总和她躲在角落里相互依偎。狗的年纪几乎和燕子一样大,就连它惊恐的表情都和她一致。

那条狗死了,被爸爸杀死的。它就像是两人走到一起的罪证,它便成了嫌疑犯,不能让它的背叛逃逸,爸爸就率先一步销毁了它。而燕子也是罪证,所以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仅仅是因为物种的关系。

那时她不懂贫穷的力量,这个家庭原本不错,她以为最大的动荡也不过是父母顽皮的情绪。爸爸走后,她脑海中爸爸残留的印象便掌握在妈妈手里,妈妈对爸爸的那些控诉在她耳边萦绕了一段时间,却没把她塑造得同仇敌忾。她无法投入到父母的纠葛中,也没那个兴趣去站队,只是偶尔怀念那条狗。她记得妈妈在处理狗的尸体时,同样是一脸的嫌弃。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妈妈的肚子大了一些,她模仿电视剧里温馨的桥段,贴在妈妈小腹上聆听,并幻想着与这个小生命相伴的日子。结果没过几天,妈妈便带她回老家读小学去了,从此她远离城市,成为千万留守儿童的一员,开始漫长的寄宿生活。

那些亲戚她都认识,这些面孔善容常驻,都在饭桌上夸过她可爱,迎接她到来时,除了表现出爱不释手,还在心疼之余,咒骂那个没良心的混蛋,仿佛这样才能表达出对她的亲近。

妈妈在外面把爸爸塑造成抛家弃子的形象,却在背后偷偷告诉她,如果到了某个判决的场所,让她一定要表达出想跟着爸爸的意愿。妈妈解释,这并不是不要她了,而是这样才能获得那个男人的抚养费,这是对他的惩罚,这是正义。

妈妈对爸爸的孑然一身很愤怒,她觉得他太自私了。但在燕子看来,妈妈的语气里常常带着一种嫉妒的尖酸,自由身好像是他们竞争的东西,妈妈只是吃了败仗,不服。

城市学校的教学楼在太阳的反光下像一大块方形的玉,她作为招生资源去参观过,本来连入学申请都填好了。而乡村教室里的水泥墙被鼻屎或菜汤染成蜡黄色,像一块腐烂的土豆,当她不经意间擦身而过,总觉得那面墙在贪图她城里来的味道。

她在那些舔着鼻涕的孩子面前压抑着天性,只是为了保持距离。她觉得和他们玩闹有失身份,而自己和他们相同的仅仅是出生地。她的孤僻成为一种天然的好强心,她尽力表现得格格不入,事实上她做得不错,老师经常夸她字写得漂亮,成绩也全班第一。就算这样她还不满足,只要没从这乡下脱颖而出,她就依然需要努力。

她第一个寄宿的家庭是姑妈家,妈妈想用爸爸的亲戚来讨伐他。少了父母的战争,她开始享受寄宿的生活。由于她很乖巧,又屡获学校方面的表扬,所以在姑妈家受到的呵护很多。她以为自己开始得到真正的亲情,却没发现这只是因为客气。

作为一个从不惹事的好学生,她理应比别的孩子受到更好的待遇,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她对家的概念不算深刻,以为睡觉的地方就是家。她把课堂里的骄傲带进家里,向姑妈姑父索要奖励,然后再把这些奖励带回教室,跟她的同学们炫耀。她用好看的铅笔与他们划清一道优越的三八线,告诉他们自己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最开始只是文具,接着是发卡、花裙子。无论是对她的身世感到可怜,还是对她用功学习感到欣慰,姑姑家在对她的照顾上维持了一年的殷勤。当客气被频繁的索取消磨殆尽,维持脸上的态度也稍显疲惫,燕子没有关注到这一点,她只是展现出在家里的样子。

她渐渐开始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她向姑妈索要喜欢的东西,在当天晚上姑妈都会打上一通电话。她有一次起来上厕所偷瞄了一眼姑妈的房间,里面是一个拿着手机的陌生女人,女人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一点也不像白天和蔼的姑妈。

姑妈从来都不当着她的面打电话,尽管她知道电话里的声音很像爸爸。“你不要去纠结大人们的事,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了。”这是姑妈姑父常对她说的话。后来,爸爸的声音逐渐被惹人焦躁的拨号声完全取代,在姑妈的手机上孤独地播放着,嘟......嘟......嘟......最终变成妈妈的声音。

姑妈跟妈妈的话题,不知何时从孩子的成长环境上,转为烂摊子的处理方式。姑妈的声音愈来愈大,有时燕子躲在被窝里也能听到尖锐的嗓音。她想做个乖孩子,不去记住那些冷漠的话,可是姑妈尖叫出来的几乎都是那句“她又不是我们的孩子!”还是让她耿耿于怀。

她不明白姑妈与妈妈到底爆发了怎样的矛盾,她们明明在相见时其乐融融,却在电话里反目成仇,她不懂她们的面目为何会随着时间与距离改变。

后来,姑妈姑父不再给予她生活上的问候,甚至有时对她不痛不痒的行为进行指责,就像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稍微细心一点,就会被姑妈埋怨墨迹。她在学习上的用功也再难得到表扬,有时姑父会拿起课本翻到老师还没讲的那页,质问她为什么没有提前预习。她在这个家里不再偶遇嘘寒问暖的关怀,只能默默收束表达心情的欲望,以“嗯”来回应两个长辈下达的命令。

燕子听话,她从不过问父母的事,大人们却不一样,他们记得许多大道理,所做的也只是讲给孩子听。她能保证自己的成绩不受父母的恩怨影响,但姑妈姑父不能。她和妈妈终究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所以无论妈妈犯了多严重的错误,也一定有她一份。姑家人对她的态度从热情到冷淡,再从冷淡到苛刻,当他们以窒息的家庭氛围来惩罚她时,她终于明白自己也是有错的,只不过爸爸妈妈只负责创造错误,而她负责承担错误。

终于在某天,这个家迎来转机。她像初来乍到时一样被对待,姑妈姑父像变了一张脸,给她吃好穿好疼爱有加,他们的热情恨不得要冲破时间,企图融化掉在过去渲染已久的冰凉。那天妈妈来了,和姑妈相谈甚欢,燕子完全想象不到她俩曾在电话里争得面红耳赤,又在眼前恢复到往日的和气中去。

妈妈在接走她后,狠狠打了她一耳光,骂她不懂事,总给姑姑添麻烦,不然那么热情的一家人,也不会把她这个小孩子赶走。妈妈讲得头头是道,在骂爸爸的同时,不经意间连着她一块儿骂了。由于爸爸不在,她只能独自承受妈妈的责怪。她百口莫辩,委屈得嚎啕大哭,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她的父系亲戚们散落在各个乡村,在寄宿的同时,她也需要根据他们的住址来更换学校。妈妈发挥想象力,在纸上写下很多家庭规则让她死记硬背,于是她在家里的表现更加小心翼翼,在课堂上更加卖力。她试图将自己的环境打造成一个温室,以乖巧来添砖加瓦,直到能包容她的任性。但她的挣扎不过是浮萍,拼尽全力也长不出根茎。

在流浪到舅舅家之前,她已经读过四个小学,长久一点的,能坚持一个季节,短暂的,甚至来不及记全同学的名字。除此之外,她每到一处爸爸的亲戚家,无论近房远房,那一家很快便和爸爸彻底断了联系。“你爸这个王八蛋,为了甩掉你,宁愿连自己这边的人都不认。”妈妈总对她说这种话,在把她从一家接到另一家的间隙里。

不过燕子渐渐学会避开大人的伤及无辜,她顺着妈妈的口角,装作咬牙切齿的样子对爸爸破口大骂,再狠狠吐一口唾沫,冲着眼前的空气。妈妈满意地笑了,还欣慰地说:“燕子啊,你可算长大了。”

其实舅舅家一直都是妈妈的底牌,她想先耗尽那个男人的亲情。不过舅舅心疼这个可爱的外甥女,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去学校里把燕子接回家。作为妈妈不好拒绝,只能对燕子下达最后通牒,“你最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不要再让人家讨厌你,不然你就睡大街吧。”

舅家表哥在大城市里刚刚参加工作,除了过年一般是不回来的,外甥女的到来刚好能填补这个家庭空缺的席位。舅舅算是个直性子,经常当着她的面跟舅妈讲述她的遭遇,非要等舅妈表达出心疼才肯罢休。不过,燕子倒是感到无地自容,她不想在这个家里有太多存在感,也不想被话题揪住不放,被无视是一种很轻松的状态。

如今她更喜欢在学校的时光,在这里只要成绩好,就可以享有放肆的权利。不过几经周折,她的城市气息似乎在路上挥发完了,她看上去和其他孩子并无明显区别,她又要重新花费精力去塑造一个不合群的清高形象。不过她再也不敢向长辈索要一些装饰的小玩意儿了,不能在穿戴上有别于他们,便只能从言谈举止上下功夫。

很快,燕子自视清高的行为引起一个女同学的不满,这个女生从一年级就在这个学校里读书,甚至其他班级的学生她都认识,不管她在课间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小跟班,她有时会分给他们泡泡糖吃。可江雨燕来了之后,她的第一就被抢走了,还分享走了老师的偏爱。最关键的是,这个新来的转校生不吃她的糖。

终于在某个课间操,燕子被一只皮革鞋踩在脸上,一群孩子围住她看乐子,然而等老师赶过来,她却先一步那个欺负她的女生解释说:“我们只是在玩游戏。”她一边拍拍身边的灰尘,一边大大咧咧地笑着,生怕别人看出她的慌张。

她后来还找到那个女生说:“以后能不能别踩我的脸,你可以踩别人看不见鞋印的地方。”为了让脸上的鞋印不被大人发现,她躲闪了整整三天,连觉也睡不好。那个女生答应了,并扔给她一块糖。

她在读小学的时光里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积攒。与其说是环境培养了她,倒不如说是环境迫使她需要这样。就像那些满分试卷,以及末尾处有老师表扬评语的作业本,还有一些奖状,她能把这些东西摆置成厚厚一摞,每隔一段时间,她又按照新的规律将它们重新穿插在一起,再将四周侧身小心翼翼地扶笼均匀。她觉得这是笔精致的财富,不过总在搬走时没有余力带走。妈妈说这些都不重要,也就满足一下虚荣心,不如当废品卖了实在。

她不再保存这些脆弱的纸张,而是存钱,在舅妈给她的早餐钱中,她总会省下一块,积少成多,很快走起路来口袋里叮当作响。她不懂这些硬币的价值,只知道它们很坚硬,很难香消玉殒,她需要一些牢靠的私有物品,不然心里不踏实。

硬币终究只是冰冷的死物,无法跟她产生互动,不过很快,这一情感上的欠缺便得到满足。老师在某次课堂上带回了一盒幼蚕,分发给学生们养育,意图是让他们体会父母的辛苦,从此好好学习。燕子也领到了一份,她把这些娇嫩的蚕宝宝当成襁褓中的婴儿照看,像母亲一样废寝忘食,恨不得每分钟都要检查它们的状态。就连一些蜕皮困难的蚕宝宝,她也能用一根牙签细细挑弄,挨个帮它们脱险。

不同于别的粗心的小朋友,她的文具盒里整整五十多条蚕,一条也没有夭折。她看着它们一天天啃着桑叶长大,就像是自己正在安享美丽的一生。她并不知道玩物丧志的意思,在那一两个月里不仅功课落下了,整个人也异常敏感。当她正在观察文具盒里的蚕宝宝,要是别的孩子过来冷不丁说上一句:“让我看看你的蚕。”她会吓得瞬间将文具盒收进桌子里,伴随“咣当”一下一气呵成,像是见了光的贼似的。

那个穿皮革鞋的女生见不得燕子神秘,就趁燕子上厕所时将她的文具盒曝光在窗台上,燕子在上完一节课后才发现,那些白花花的蚕身上爬满了黑黢黢的苍蝇。她第一次被恼怒占据,像一条护犊的母狗,把那个女生扑在地上抓咬。

她数了几十遍,确认没有蚕宝宝丢失,这才擦着眼泪接受那个女生的道歉。然而终究还是出了差池,当别人的蚕都破茧成蛾了,她的五十多个茧依然没有动静。老师说过付出越多收获越多,她确实比其他孩子付出更多的心力。她以为这些蚕宝宝为了报答她的恩情,要在茧里面多酝酿一段时日,直到变成比别的蚕蛾更好看才肯出来相见。某天上学,她的课桌上爬满了蛆,她连忙打开抽屉,它们都是从茧里钻出来的。她从此有了个外号,叫小蛆娘。

课文里有一些悲剧,老师在念到丧子的情节时,偶尔会哽咽,这一气氛能感染到其他的孩子,不过她无法理解,只觉得尴尬。现在她大概明白了,她的情况比文中的老母亲更糟,她宁愿它们永远睡在茧里,也不愿等来那些肮脏扭曲的蛆虫。可还没等她走出丧子之痛,她就要面对更多的失去。

舅妈在洗她房间里的被单时,发现她藏在床头下面的硬币。“这钱哪来的,是不是偷的?”舅妈问她。她连忙摇摇头否认,然而舅妈仿佛联想到了什么,又问道:“燕子啊,你以前的那些亲戚......到底为什么要把你赶走?”

舅妈的这个“赶”字,像一盆冰水浇在她头上,把她拽回到那个难以摆脱的梦魇中。她确信舅妈已经认为她有罪,而那些把她赶走的亲戚才是无辜。她甚至想象得到,这里也会变得一样,舅妈会将她偷钱的事告诉舅舅,舅舅会失望,会对她的态度渐渐冷漠,直至变成日常行为上的盯梢。她已经预知到接下来会活在担惊受怕中,就像每次被亲戚赶走之前的那样。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妈妈说过的。

她突然想到自己明明没有偷钱,只要讲明白就能解除误会。可惜在面对长辈时,她总是把救急的话在心里打磨半天,以避过大人们所有可能的红线,这个习惯害了她。舅妈见她迟迟不应,就说:“你要承认了,这事我就不告诉你舅舅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承认了。在清白与少事中,燕子选择了后者。

她还是会相信大人,正如之后舅舅的房间里时常传来争吵,她也以为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在睡前安慰自己,舅妈不会告诉舅舅的。当舅舅与舅妈不再争吵,她还在心里悄悄窃喜自己的幸运。

舅妈是在某次年夜饭彻底改变态度的,那天晚上,妈妈没有按照约定过来看望燕子,来的仅仅是电话问候,妈妈在电话里说她很忙,燕子注意到手机里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那边听上去很热闹,这边也不差,舅舅与舅妈吃着吃着就把桌子掀翻了,他们打了起来,燕子记得他们在接到妈妈的电话前,还一同埋怨表哥过年没有回来呢。燕子下意识地躲到角落里,不去听舅妈口中关于她的那些形容,只当舅妈是对不回家的表哥生气。她还是听到了一声“贱妮子”,她摸了摸旁边的空气,感觉少了点什么。

燕子以为他们会和其他亲戚们一样,夫妻之间吵归吵,最终还是会一致对外,那个外就是她。但她没想到舅舅很硬气,直言不讳地表示如果舅妈再去计较,他就离婚。燕子对这个画面似曾相识,那天她也是这么躲在角落里,听爸爸说那些绝情的话。她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妈妈说得没错,自己走到哪里都会弄得乌烟瘴气。

舅舅最终用离婚镇住了舅妈,不过舅妈也想好了对策,她将战场以燕子分割,大舅晚上回来时唱戏,她只在白天拆台。自从那顿年夜饭后,舅妈再也没给过燕子好脸色,经常骂她贱,不过等舅舅晚上回来,她又恢复到那副慈容面善,像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无情,并渴望将功补过的样子。当燕子默默忍受时,舅妈像是受到鼓励一般更是变本加厉。

燕子再也没有拿到早饭的钱,就算是在午饭,舅妈还要嫌弃她吃得多。她不仅要在上午忍受饥饿,还要在晚上学会主动承认自己没有犯过的错误,例如舅舅家频繁丢失的现金。由于她“屡教不改”,所以就算是舅舅,有时也会抱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打她。

在这个家,燕子最终也没能逃过被讨厌的宿命。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讨好大人们,幸好妈妈没来,不然她又要挨妈妈的耳光。她有次做梦,梦见自己收拾着东西,妈妈立着巴掌在门外等她。可醒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仅仅是舅舅还苦撑着亲戚的名分,然而舅舅白天工作,她更多的时候是面对舅妈,她似乎忘记在舅妈面前抬起头是什么时候了。她害怕这个地方,但又害怕离开这个地方。

在一次语文考试中,燕子的作文只得了几分。这次是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导致她不能再拐弯抹角地绕过家庭。老师训斥道:“本来这么好的成绩,这次怎么乱写?连主谓宾顺序都忘了?还有你这妈妈的形容词,温柔的温字你都写错了,你看看,怎么是个揾?没有提手旁的!”

“姑娘啊,别老低着头,你应该把头抬高一点,这脸蛋儿不让人看到,岂不可惜了。”理发师不仅将她的头发梳得温顺,也帮她在心里打开了一扇天窗。燕子按照吩咐,试着正视镜子中的自己,竟在心里反驳不了师傅的赞美。头顶上又传来和蔼的声音,“在学校里应该很多男同学喜欢你吧,可不兴早恋呀,好好学习听到了吗?”恋爱是个新鲜的诱果,她好像有了品尝的权利,只是本能地紧绷住窃喜的嘴角。“有段时间没见过这么好的发质了,又黑又硬的,适合留长发。”老师傅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小心地寻找适合修剪的部位。“谢啦。”她付钱时,曼妙的心情难以言表,生平第一次对回应别人的善意。“哟呵,声音还挺甜。”

熬过大雨并不容易,一朵小黄菊凭着顽强的生长力,渐渐摆脱了泥泞土地的牵绊,歪倒在草丛中的花朵猛地弹起来,收不住力似地摇曳着惯性,最终直挺挺地竖立在太阳正底下。它还没来得及孤芳自赏片刻,就迎上忽来的一只脚,就此香消玉殒。燕子没有注意到它,显然她的美比这朵菊花更有韧性。

燕子这两年生长得很快,她的个头总能越过心灵的天际。在中学之前,她都养成盯着脚走路的习惯,她的鞋不算好看,可偏偏她的视线离不开自己的丑陋。而当她偶然间抬起头,才赫然察觉到一个立体得当的自己。总之在理完发后,她发现这个世界美丽而辽阔。

燕子的中学在一处县城,学校里有学生宿舍,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幸福,她终于不用再忍受潜伏在空气里的尖酸刻薄。校园里有好几栋高大的教学楼,教学楼后面还有一个大操场,操场周围除了教师们的居家平房,还立着两栋十层高的学生宿舍。面对这个足以容纳四五个乡下小学的新环境,她开心得几乎要发出“嘻嘻”的笑声,只是她的自尊让她的嘴角戛然而止。

这里的确比乡下入流许多,可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心里永远都有一个最好的学校,那块又大又方的白玉仍然记忆犹新,这里的墙色显然还没达到那种圣洁。想到这里她就不怎么开心了,但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扫兴却感到得意。

燕子不用再问别人要钱,舅舅给了她一张银行卡,妈妈每段时间都会在上面打钱。不过细想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妈妈了,学校里有个电话亭,只有每次要钱时才会打给妈妈,其他时候她想不出什么借口。很多时候妈妈接到电话都会说:“等一下。”接着燕子听到一阵脚步声,离那头喧闹的氛围越来越远,直到停在一个能听到回声的寂静场合。她很反感妈妈这样,好像她的来电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只是每次打电话都是为了要钱,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燕子怀着希望迈入新校园,可她失算了一点,她没想过即便是住读生,半个月一次的假期还是要走人回家的,到了那个时候,宿管阿姨也会放假,而宿舍大楼会被锁上。在第一次放假时,室友都走了,她被锁在宿舍里,喊不来人,饿得只能扒拉室友吃剩的零食,渴了喝自来水,而那两天刚好是她生日。

虽然撑到宿舍开门,但她的行为已经惹人生厌,女生对自己的床很敏感,回来就发现明显是被翻弄过的。室友在她床上找到零食的碎末,骂她“贱货”。她没有说明自己的苦衷,反而恼羞成怒。她不能忍受这些乡下女孩的鄙视,所以她的救场方式是展现出霸道,“我就是想吃,这不算偷,就算你们在这也一样。”

那次之后,燕子就学会在放假前买一堆零食待在宿舍里,然而她不能保证每次都会如意。在放假前夕的交代课中,班主任讲得有些拖堂,下课后,几乎只剩她这个班还没回宿舍拿东西回家。她连忙跑到学校外面的小卖部购买零食矿泉水,然后躲进宿舍里。可惜当时进出宿舍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阿姨注意到了燕子,只有她没有出来。

燕子是在床底下被阿姨找出来的,她头发上全是蜘蛛网。她在慌忙逃窜的途中,“咣”的一声撞在床架上,阿姨不仅听到了响声,还看到她腿上流出来的血迹。当狼狈的模样彻底裸露在别人的目光下,她终于能歇斯底里地哭出声来。宿管阿姨最终同意她待在宿舍里,条件是不能翻动别人的东西。

燕子在假期里被允许留在宿舍,可宿管阿姨并没有为她保守秘密。班主任在讲课前当众问她:“我说江雨燕,你放假住在宿舍里能吃好吗?还有,你家长电话怎么老打不通?怎么不跟我反映反映?”本来骚乱的课堂上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都齐刷刷地看向燕子,她的脸烫得发麻,将头狠狠地低下去,藏在两边垂下的长发中。

她的成绩依然很好,在全年级可以排得上前二十,不过她无家可归的秘密泄露出去后,哪怕是班上倒数的差生,在看她时,都会有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对他们来说,成绩好算不上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像嘲弄弱小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才是,哪个男生要不去捉弄她一下,会被别的男生认为是懦弱,再加上她偷吃别人东西的事早就被女生们在班上传开了,于是把她惹哭甚至是一项英勇壮举。

她的头发会被人冷不丁地拔去,身后总伴随着一阵嬉笑。开始的时候只是一根,有时会被那些男生声东击西,几个人连续拔掉她几十根头发。更有甚者,会翻出她桌子里的卫生巾在地上踢来踢去,他们还设定好一个类似于踢足球的规则。他们喜欢她撇着嘴抽泣的样子,声音像舍不得挤出来的细丝刺挠着耳膜。或是当她实在抑制不住难过,趴在桌上用胳膊护着脸大哭时,又像母猫的叫春,而罪魁祸首则会光荣地朝别人介绍他的杰作,“快来看!她又在叫春了!”

她不敢跟老师讲,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诉说苦难只会招致更大的苦难,保持住老师对她在成绩上的喜爱就够了,她不想“犯贱”。不过还是有人说她贱,没有女生愿意跟她做同桌,在她被男生捉弄时,她的同桌或多或少都会被波及。有个乖巧的女生劝燕子跟老师讲明白,但见燕子迟迟没有作为,便以为她是在享受这种欺负,于是久而久之,也跟风骂她“贱人”。

燕子在午休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她会被头皮上突然传来的剧痛惊醒,那准又是有人故意趁她睡着时拔她头发。她的对策就是装睡,等待那些爱捉弄她的人行动之后才开始真的入睡,有时她会期待这种行为早点来临。要是哪天运气够好,没人想起来捉弄她,那才是真正的不幸,她会在等待中被焦虑折磨一整个午后。

后来,她实在太累了,就算被拔掉头发,也只会麻木地趴在桌子上睁着眼睛,等那人悻悻而归。有时她的眼泪会贴着胳膊肘滴下来,流了整整一个中午,到时候同桌又可以嘲笑她流口水了。当她对自己的头皮不再敏感,那些欺负她的孩子便也觉得无趣,不过他们依然会去拔,像是例行公事,又像是同学之间打招呼的消遣。

燕子最多只在宿舍里待过七天,学期结束后,她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学校,去找别的地方熬过长假。妈妈在近期的电话里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一直在逃避,渴望着某天妈妈能主动解决这个问题。她甚至猜测,妈妈已经安排好了,在放假的那天可能就告诉她了,又或是妈妈会在那一天来接她回家,就像其他学生的家长那样,根本不用去特意提及。除了书本衣物外,还有被褥枕头,单凭她一人拿着,连走出校门都很困难,怎么可能会得了家?她反而不担心了,这么大的困境连她都想得到,何况是大人们。她在电话里说:“妈,我下星期二放假。”“哦。”

放假那天,面对校门口蜂拥而至的家长们,她望眼欲穿,直到身边的同学们一个个被领走,直到太阳落下。学校的保安在催促着,她打了很多个电话,终于通了,然而妈妈的口吻却很疑惑,“我出门忘带手机了,你去你舅那里啊,这还用问?”

燕子来不及多想,拖拽着两大包被褥,前胸后背挂着两个背包,拼命向站台跑去。她很幸运,赶上了最后一辆去乡下的公交车。她在迷糊中睡着了,醒来时耳边的玻璃噼里啪啦地响着,外面正是暴雨,然而终点站离舅舅家还有好几公里路,显然师傅并不打算让她在车上待到雨停,他要关车门下班了。

这条路很漫长,被褥的塑料包装在乡下不太工整的水泥路上摩擦着,燕子的两条拖拽的胳膊越来越沉重,“啪”的一声,一条手提袋断了,地上的泥水早就渗透进被褥里,她已经手脚酥软,吃力地将那张湿哒哒的被褥展开,盖在另一张被褥的包装袋上,正打算继续拖行,结果刚刚一使劲,仅剩的手提袋也断掉了。雨水已经开始从她胸前的书包里渗出来,她没有心思去检查书本是否无恙,抓着两张被褥的一角,继续拖着。

“拖”这个字是这场路程的主题,燕子觉得这两张被褥就像自己一样累赘,而自己正在扮演妈妈的角色。她的手掌已经酸麻得使不上一丝力气,只能将指甲抠进被褥里,不一会儿钻心的疼痛便从指尖传来,被雨水浇透的被褥实在太重了,她的指甲裂开,已经看得到血色。再看向地上的被褥,洁白的棉花已经被泥水染得黑黢黢的,她不懂它们还能不能用。不过她知道,如果把这些东西扔掉了,妈妈肯定会给她一个影响深远的惩罚,这是妈妈的精明之处,所以就算是不能用了,也要带回去证明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至少还能贩卖自己的可怜。

离舅舅家已经很近了,可燕子的体力已经耗尽,超出躯体极限的剧烈运动已经让她几乎窒息,心跳甚至要把她的胸腔震碎,肩膀上两个沉重的背包前后夹击,没有留给她缓解的空间,因为缺氧与绝望,她随时可能昏厥。她感到死亡近在咫尺,于是在恐惧之下赶紧扔掉被子,解开两个背包,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呕吐。等她嗡嗡作响的脑子渐渐平复,身后传来一辆三轮车启动的声音,她的东西全在车上,车货尾还贴着一个牌子——废品回收。她喘着粗气去追,没有多余的力气呼喊。

当燕子两手空空地走到舅舅家门口,雨也刚好地停了。她的眼泪不甘心这场暴雨就此宁静,拼命在脸上留下辛酸的痕迹。趁着自己现在狼狈的状态,她赶紧敲响舅家的门,生怕耽误了博取同情的机会。腊月的冷风吹来,让站着不动的燕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湿透了,内衣紧紧地吸附在她皮肤上,将冷气透过毛孔侵入骨髓,最终叫她扼制住想哭的冲动,她得聚精会神去应激寒冷。她很气愤,她可以容忍这种不适,却无法原谅自己没有保持住抽泣的表情。门终于开了,舅妈很诧异,她并不知道燕子今天放假。

燕子的衣物、被褥包括书本作业全丢了,但她并没有受到责怪。她在舅舅家大病一场,身体烧得大人们只能拨打急救电话。她以为上天一定是在眷顾她,才赐予她这场大病,不然,她想象不到如何去应付妈妈,也无法面对再次回到舅家的尴尬。她病了以后,大家都对她很好。

燕子的病好了,但她明显感到身体有了某些变化,月事来得不如以前规律,每一次都很疼痛,而且每逢潮湿的气候,她都手脚冰凉,关节像是被蚂蚁啃食一样。不过她还没长大,对肉体上的痛苦还算不上敏感,除非在雨天刚巧来了月事,才会在气色上稍稍发白,带着冷汗。

燕子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又去了那家理发店。那个老师傅已经不干了,接手的是他儿子。那人一边给燕子修剪着,一边纠结着眉头说:“这头发咋这么不齐呢,还稀,也不对啊,就算是稀的,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不如留个短发吧?”见燕子没有回应,理发师看了看她,赶紧用吹风机吹了下她的眼睛,“哎呦不好意思啊,下次头发进眼睛里了别客气,尽管说。”“没事,你就按长头发给我剪就行。”

高中的管理很严格,宿舍里每个走廊都有监控,放假前宿管阿姨要确保宿舍安全,燕子试着去委婉地沟通过,却没有上一次幸运。舅舅那边没有说过不让燕子住,只是在学期结束时,燕子待在那里纯粹是无可奈何,她可不愿将就那两天双周假。其实她已经适应了舅妈那种歹毒的风格,在每次回家,她甚至希望自己早点投入到压抑的状态中。可惜她总要面对无法忍受的尴尬,那就是舅妈佯装客气的笑容,因为她知道那种笑容总会消失,她恐惧这种终究会来的落差感。所以除了学期结束后的长假,其余时候她会待在网吧里。

燕子第一次去网吧是因为一个女生,燕子叫她小欢。小欢可以算燕子的第一个朋友,两人的友情起源于一次盗窃,小欢在开学的那几天偷了燕子的卫生巾。当燕子确认是她后,没有生气,反而有种微妙的兴奋。她第一次尝到居高临下的滋味,为了享受摆布别人的权力,她没有向老师举报,反而借着小欢的感激去互相了解。小欢家里穷,不仅穷,她爸爸还家暴,总会打她和妈妈,小欢除了回去要生活费,一晚上都不想在家里待,她省吃俭用,就是为了留够在网吧里度过双周假的钱。燕子听到小欢这么讲,第一次对别人产生温柔的情愫,她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同伴,眼睛有些湿润。

小欢借了燕子的钱,两个学期断断续续的,大概有五百块,但是燕子从来没有催过她。燕子不算缺钱,实际上她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饭的钱可以省下来。其实也不算刻意,她有胃病,发作时,校医室的阿姨说让她坚持吃早饭,可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她尝试着吃过几次,立马更加难受地呕了出来,显然她已经没有一个适合吃早饭的胃了。她不会告诉妈妈,不然,妈妈会在生活费上划掉吃早饭的钱。相反,燕子还学会利用学校的名义索要额外的必需费用,只为让自己过得自在一些,她知道妈妈在这方面不会去细究。但她不知道,高中已经脱离免费教育的范畴,经济支出上的强烈反差,刺挠着妈妈那颗不太甘愿的心。

妈妈通过法律途径获取到爸爸的电话,让燕子向爸爸索要学费生活费。燕子一直拖到新的学期开始,她不敢去打电话,她对父亲这个角色没什么亲切的印象。她需要一股勇气,如同乞丐向陌生人乞讨那样的勇气,她拨打电话时犹豫的手指,就像乞丐伸出不怀好意的饭碗一样,而她准备好卖弄亲情的可怜话,无非是乞丐将碗“咣”地一摇,用那几个子儿碰撞的回音来诉说肚里的空荡。她觉得乞丐都很贱,所以一直都没有效仿他们。不过妈妈一直在催,催到后面是骂,以为燕子是在向着爸爸一起欺负她,最后妈妈断了燕子的生活费。

燕子有省钱的习惯,可以暂时应付一阵子。期间,她一直在试图拨通妈妈的电话。祸不单行,在交学费的课堂中,班主任在记完账后发现人数对不上,问了声谁还没交学费,见没人回应,索性让全班同学站起来,班主任拿着账本,念一个坐下去一个。燕子孤零零地站在那,四周都是审视的目光,有的还带着玩味的笑意,她想起在初中时也有这样的画面,她好像命中注定要成为群体中最值得被嘲笑的那样。

她在办公室里拿着班主任的手机,拨通爸爸的电话。“喂......谁啊?”那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是......我叫江雨燕,要交学费了。”燕子像是做自我介绍一样说出自己的名字。那边传来唇舌挪动地吸气声,像是要说些什么,又沉默了一会儿,只传来一声叹息,接着电话就被挂掉了。燕子向老师保证,一个星期内会交学费。

燕子攒下来的钱也快花光了,她开始催小欢还钱,催不过就争吵。她确实可以共情小欢的家庭环境,但她不能容忍自己被别人的苦难拖累,她自己在饿肚子,而小欢却背着她吃东西,她觉得小欢很贱。燕子很清楚她们这类人最害怕什么,于是冷冰冰地谴责小欢,从欠钱不还到家庭矛盾,这一切都是小欢咎由自取,小欢有罪,一点也不值得同情。燕子赢了,小欢哭得很厉害,燕子以为小欢会被羞耻心折磨到投降服软,直到还钱,就像燕子自己一样。

小欢退学了,带着燕子的债。燕子得知这个消息后更恨自己了,小欢的成绩还算不错的,硬生生被她赶跑了,就像赶跑了另一个有机会美好的自己,而且也没拿到钱,人财两空之余,自己还落了个愧疚。

两天不吃饭的感觉很难受,燕子的胃里像是塞了海绵,稍微动一动就能挤出酸水,接着就是心里发慌,腿打颤。课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她看着黑板,就像看着一团黑雾在眼前弥漫。她撑着力气走到电话亭,再次拨打妈妈的电话,她的妄想变成幻觉,幻觉变成预测,她猜妈妈接到电话会说:“钱已经打过去了,快请假去取吧。”

嘟......嘟......嘟......燕子的意识渐渐消散,像是灵魂被抽离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肢体失去控制,倒下去也没有痛觉,视线不断地往后脑渐渐远去。她在最后一刻如释重负地笑了,她知道自己得救了,饿到晕厥是她凭借努力就能达到的成果,比打通妈妈的电话效果更好。

那次过后,在经济上,妈妈没再为难过燕子。而燕子也改掉了存钱的习惯,无论是她积攒的还是准备的,都不能摆脱苦难,只会让痛苦拖延得藕断丝连,她倒不如及时行乐,加剧命运的变化莫测。对燕子来说,只有尽快让伤口变得显眼,才能苦尽甘来。

燕子现在只收藏一样东西,那就是情书。自从文理分班以来,这是燕子收到的第五封情书,她知道他叫阿黎,阿黎是燕子比较关注的对象,但他还缺少一些磨难。她不想让他们很轻易得到,这不公平,她喜欢给他们留下带着自己印记的伤痕,等有了足够的亲切感,她才会考虑绽放自己的内心。

燕子最终还是恋爱了,不过不是那些情书的主人,而是虎子。燕子不知道虎子多大,也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只知道网吧里的人都这么喊他,燕子对他的印象只是一个喜欢穿皮夹克的青年,那皮夹克黑得发亮,显眼得很。小欢辍学后,燕子就一个人去网吧了,到了冬天,有时候网吧人少,老板会舍不得开暖气。醒着还好,但很难安稳地入睡,有一次燕子的腿冻得不安分,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放在燕子脸旁。燕子抬起头,只见虎子已经手插裤兜转身离去,叼着烟。

没吃过糖的孩子经不住蜜的诱惑,那杯奶茶燕子喝了很久,她脑海里一直重复虎子漫不经心的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渴望得到的冲动。她开始主动跟虎子搭话,适应虎子的荤段子,她开始学会玩虎子的网游,并在游戏里的人际关系中渐渐占据虎子的重要好友位。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在网吧里才能说上话,他们在面馆里点了两碗四块钱的豆腐面,虎子吃得快,他去超市里买来一盒燕子不知道的小玩意儿,燕子很好奇,虎子说网吧里太冷,打算暖和暖和。

虎子从不过问燕子家里的事,就算燕子总在说,他也不过是默默听着,燕子讲到伤心处时,他会点根烟配合一下燕子的眼泪。两人并不总是开房,有时候没钱,直接在网吧厕所里快活,不过虎子总会劝燕子好好学习,在他提上裤子的时候。燕子开始频繁说起两人的将来,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虎子有一次不耐烦了,就说如果燕子考到双百分他就会求婚,燕子不太懂,虎子解释说是语文和数学都一百分的成绩,并嘲笑燕子没文化,燕子听着听着就笑了,并答应虎子保证超额完成目标。

燕子每次放假前都会告诉虎子时间,结果没一次在学校门口等到虎子来接。虎子的理由是他怕学校,一提到就会想起以前挨揍的日子。燕子害怕失去,她需要跟虎子保持一个稳定的联系,比如,她需要一部手机跟虎子短信往来,而不是把相聚的媒介定在网吧那种脏乱的地方。燕子早就不存钱了,每次生活费的余存都会在与虎子的时光里花完,她试图跟妈妈沟通过,妈妈苦口婆心,以影响学习为由拒绝了。

她很想像其他早恋的女生那样,在某个节日将睡的点,突然给心爱之人来个俏皮诱惑的信息,让对方一整夜睡不好觉。浪漫的节日往往不会刚巧放假,这让燕子很焦急,她迫切地想在虎子身上绽放些节日的浪漫,但她的羞耻心不允许让她在白天念诵写好的情话,尤其在排满长龙的电话亭里,她需要私密的空间,如果不能在封闭的宾馆房,至少也要在被窝里。她也不敢去问其他女生借手机,她历来的清高就是表现出不屑使用手机的样子,而不是因为她没有这个条件,再说万一被别人知道自己已经人事,那就掉价了,那些男生就不喜欢自己了。别人的喜欢已悄无声息地筑成她的牢笼,要么本就不该存在,要么她就一直困在里面,突然间的破壁会让她适应不了冷。

燕子在学校里依旧保持着文静,不过跟着虎子一段时间,她已经学会一些经验,比如用一些婉转的音调让男生们冲动,这让她的清纯又附带一层暧昧,暧昧又给其他男生带来可以亲近的错觉。然而毕竟只是临近高考的学生,除了情书,燕子听到最勇敢的话,不过是阿黎的那句“江雨燕,你......你的声音真好听。”虽然高考临近,但喜欢她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些还问到她对大学的打算,对那几个认真的人,她都拐弯抹角地一笑了之,接着便能得到更为焦急的关注,她还不了解其中的纷纭,直到某天她听到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

“她呀,就是个小“贱人”,她在初中喜欢偷别人东西吃,还喜欢让男生拔她头发,可变态了!哦对,她跟老师还不知道啥关系呢,要不然怎么大家都讨厌她,就老师喜欢呢。”说这话的是一个女生,但燕子并不记得初中跟她同过班,于是跑过去质问,那女生却说:“对,我初中是没跟你同过班,但你的下贱全校都知道啊,你现在更厉害了呀,都学会勾引人家的男人了。”燕子猛然想起来,之前送她情书的某个男生,是这女生一直明里在追的。

她们厮打在一起,一个为重蹈覆辙而愤怒,一个为横刀夺爱而妒恨,燕子的脸被抓破了,从眼角到嘴角有一条细长的弧线,肉丝还卡在那女生的指缝中。作为一所已经筛选过一次学生的高中学校,在这几年的校园冲突中,这起事件毫无疑问是最恶劣的,班主任要喊双方的家长协商,但见多识广的校长给燕子她们增加了一个选择,那就是私了,燕子作为被害者,可以获得那个女生的赔偿,而那个女生也不会挨处分。当然如果选择私了,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燕子对着镜子看着脸上的红血线,就像校长说的那样,也不算太宽,她小时候用刀片削铅笔时割掉过食指一块皮,现在长得也看不出端倪了,于是她决定不告诉妈妈,好获得那一千块赔偿。在放假时,她买了手机并有了自己的手机号。然而那个网吧却关门了,问起旁边那个小卖部,人家说现在打击黑网吧,顺带连燕子的容身之所也打击掉了。燕子没有打通虎子的电话,发的信息也没有回,天黑了,她舍不得开房,只能去寻找别的网吧,却发现许多网吧都关门了,还开门的,也要用到身份证,而她的身份证上年龄还差点。

燕子在某一家网吧找到了虎子了,他腿上坐着一个抽烟的女孩,那女孩染了一头红发,也穿着皮夹克。燕子只记得虎子发现她时,只说了句好好学习,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她忘了自己当时的表情,也不愿意去回忆。

阿黎的关心就像苍蝇一样厌烦,他每晚都要给燕子发一遍关于她脸上伤口的信息,好像那伤口是燕子抓在他的脸上似的。但别人提及得多了,燕子自己也不得不去在意,她发现那道疤看上去虽然很细,却比想象中的深,它从皮肤里突了出来,像一条蜈蚣爬在脸上。又过几个月,那条疤还是没有消下去,她在睡梦中时常无意地抚摸脸庞,接着被赫然的褶皱惊醒,最后再蒙上被子无声地颤抖。

“你的脸怎么回事?”“不小心被桌子蹭的,没啥。”

妈妈来看望燕子时,已经是临近高考的前一个星期,燕子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矮小了。继父戴着眼镜,口音是标准的普通话,像是发达城市里的人。他们身旁的小女孩古灵精怪的,喊燕子姐姐,燕子以为是继父那边带的孩子,妈妈却笑着说:“你们呀,都是我亲生的,你妹妹叫婉婉,你小时候还听过她胎动呢,你忘了?”妈妈突然说起普通话,让燕子很不习惯,但她没见过妈妈这么喜庆,就忍住了疑问,只是暗地里加重了自己的乡音。

那个叫婉婉的女孩过十二岁生日,一家人已经在继父那边待过客了,现在回来,是要在妈妈老家这里也待一次客,这当然少不了燕子的参与。燕子突然想起,她的十二岁生日是在宿舍里偷吃别人的零食过的,那时也没有此刻这么酸楚。妈妈紧紧抱住流泪的燕子,一边说:“都是妈不好,害你想成这样。”而燕子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个所谓的妹妹。

婉婉正在一旁玩着手机,燕子认为小孩子玩手机会耽误学习,妈妈说不用担心妹妹,她成绩很好,这孩子从小就接触电子设备,并不会沉迷于这种日常的东西,反而燕子正处于关键时刻,不能影响到学习。燕子对自己的事情不太关注,她只是说出一个学校的名字,问妈妈还记不记得,妈妈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你妹妹在哪读过小学?”“妈你忘了,你也带我去过啊。”燕子啼笑皆非地说。

婉婉的生日很有排场,包了餐馆整整一层,坐了十来桌亲戚,有些甚至还是爸爸那边的,他们更像是替爸爸祝贺妈妈找到了新的幸福。舅舅和舅妈对婉婉很殷勤,端茶倒水的,像是她的仆人,而婉婉则没什么功夫搭理他们,她正忙着用手机回复同学的祝福。被冷落在一旁的燕子就静静地看着婉婉,看到她今天穿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革鞋。

根据继父的言谈举止,燕子才知道婉婉也是继父亲生的,继父并不是这个家庭的来者,她才是。燕子终究没能想出法子,好让婉婉了解到这些亲戚们热情背后的真实面目,她知道继父会善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妈妈也会,他们不会将宝贝女儿寄宿在别人的家里遭人白眼,毕竟燕子已经是个先例了。婉婉会在发达城市的好学校里走完自己的学龄,不会受到什么干扰。

燕子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很久,她不想挤在那块大蛋糕周围的人群里,她今天终于确定自己家里是不缺钱的,不然,爸爸妈妈在分开前,怎么会打算不让她上那种昂贵的小学呢。而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就像是另一个时空顺其自然的自己,妹妹走向那条本该属于她的路,而她的灵魂永远停留在分别的岔口,看着妹妹的背影渐渐模糊。

妈妈还会离开,他们的家不在燕子逗留的地方。送妈妈离开的时候,燕子发现妈妈真的变了,她不再使用那种尖酸的语调,也不再教燕子什么心机,燕子猜测过,是否只是因为妈妈忘掉了家乡话而已,可当妈妈温柔地关怀起燕子的生活时,燕子才终于明白,妈妈已经彻底放下对爸爸的恨意了。

对于妈妈忘记爸爸这件事,燕子有些不甘心,不过不是因为爸爸,而是因为她自己,好像她受的苦难都可以一笔带过了,她试着问过:“妈,你真的放下了吗?如果真的放下,你就不该开心得像啥事都没发生过。”可妈妈并不理解燕子为何这么说,过去的明明已经过去了,苦尽甘来,燕子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只要燕子稳定发挥,考个不错的大学,出来有一份好工作,她这个母亲已经算是成功了。就是这样,妈妈总会把话题扯到将来,像是燕子经历的苦难都有了历练的功劳。

燕子梳着稀疏的头发,看着脸上醒目的疤,她不能理解妈妈是怎么无视它们的。在妈妈一家飞回大城市后,就连舅舅舅妈都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劲儿地夸燕子的继父与妹妹,燕子像是沾了那俩人的福分,连带着被笑脸相迎了。舅妈表示很羡慕婉婉,这么小就坐过飞机了,舅舅也鼓励着燕子,让她学学妹妹的开朗活泼,她一闪而过的死鱼眼被舅妈捕捉到,“对对对就是这个眼神,多学学人家婉婉的眼睛,你一个黄花姑娘,还是天真一点儿好,不要整天瞪着别人,跟个白眼狼一样!”

人对于另一个人的评价,往往局限于当下的那一刻,不管是无辜的美丽,还是无辜的丑陋,人那肤浅的印象会自觉衍生出其背后合适的道理,并带着臣服自然法则的傲慢来体现自己的深沉。

当燕子想明白这一点,她便以为他们在杀死自己,那个委屈的自己。她不愿自己的人生轨迹像妈妈展望的那样苦尽甘来,那样无疑是在沉默中任人玩弄。她已经被弄丑了,还要被遮住,连嘴也遮住了。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大人只会责骂不哭的孩子,时间一久,好像这丑陋是她自己的报应,她活该。她自然不服,她要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于是在考场里,她用笔狠狠地把答题卡戳烂。

燕子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发达城市上学,迟到了整整十二年。她的学院比想象的要小,是个专科,不过她很满意,因为这跟记忆中的小学差不多大。这里大概就是差生的收容所,女生们穿着短裙拎着包包,男生们叼着烟飙着脏话,与高中青涩的氛围完全是两个世界。唯一熟悉的味道就是阿黎,他也来了。

燕子刚开始有些害怕,不过室友们却很热情,这里的人们很早就厌倦了校园暴力那套把戏,他们就是来大学体验生活的,没那个兴趣去对付别人。几个月下来,燕子对自己专业的概念依然很模糊,她只记得老师在讲课时经常打瞌睡,而辅导员经常到女生宿舍们与学生打成一片,比如分享最新的护肤产品,仅有的叮嘱也只是学籍网上不得不做的事情。久而久之,燕子也懒得去上课了,反正只需要领取考前资料,临阵磨一天枪就不会挂科。

燕子还是不太合群,她自觉没有室友们漂亮,每逢节日,在她们打扮出去约会时,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阿黎的信息。不过燕子的自信却在聆听中渐渐拾起,那些女孩毫不避讳地评价她们性伴侣的能力,她们的滥交让她觉得自己还算清白,毕竟她只给了虎子一个。宿舍里的女生们也会组团出去玩乐,只是燕子经常是负责拍照的那个。

“来跟我们一起嘛。”其中一个女生这样邀请她。“算了,我不太好看。”燕子连忙摆摆手,继续拿着手机寻找合适的角度。也许是燕子的清心寡欲激起了室友的好强心,某天她们神秘地让燕子把眼睛闭上,然后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等燕子睁开眼睛,却惊讶地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脸上那条疤纹。她感动地哭了出来,鼻翼周围晶莹透亮,像是初入烟尘的新生婴儿,鲜嫩的肉体还没有遭过暴雨的摧残,她看着看着,像是心灵也被粉饰得纯洁无瑕了。

燕子硬着头皮买了件露到大腿的短裙,在专业的美发店里剪了一头飒爽的短发,染成酒红色。她第一次答应阿黎的邀约,只可惜阿黎把高中时期的笨拙带到了大学里,一路上他都在关注燕子的妆容,还说什么不化妆也很好看,让燕子觉得很扫兴。有疤的时候他在乎疤,没疤的时候他又不习惯,燕子感觉他是在刁难自己。

电影过后,阿黎坚持送燕子回到宿舍里,说什么也不去宾馆,然而燕子骑虎难下,她既然迈出这一步了,就这样回去,室友会嘲笑她没有魅力的,于是她质问阿黎是不是嫌弃自己脸上有疤,阿黎说:“不,你今晚很美,但不管陪你走到最后的是不是我,我们都要尊重你未来丈夫这个身份不是吗?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会介意,我很喜欢你,我想照顾到你的将来,所以无论是不是我,都值得再等等。”这是阿黎离燕子最近的一次,他大概认为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然而燕子只是假装回到宿舍,等阿黎走远后,她又悄悄溜了出来,在校外游荡一夜。

燕子反复告诉自己她讨厌阿黎,这个男生过于守旧,他说那样的话只是想让她难堪,让她愧疚,然后他就有了更多的权利,他就是一个封建思想的大男子主义者。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背对着璀璨的夜市抹眼泪,可她还是得承认阿黎不知道她跟虎子的事,她其实恨的是自己。

燕子开始参加各种社团的娱乐活动,她那头红短发打捞了许多瞩目,觊觎她的人越多,她穿得越诱人,逐渐有男生对她使用“系花”这一称谓,为了保持住这个光环不让人看出端倪,她又往脸上多渲染几层薄雾。她喜欢热闹,尤其是在饭桌上与歌厅里被一群青年男女簇拥着,那些人为她的姿色呐喊尖叫,酒精让她学会虎子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可能只有这样,世界才能围绕着她旋转。她赢过妹妹了,她旁边的人可比围着那块蛋糕的亲戚们多多了。

燕子很少回宿舍,就算回来,也是倒头就睡,一身酒味汗味让室友难以忍受。她们解开压抑燕子许久的容貌焦虑,燕子像憋久了的弹簧,一下子跳过了头。室友劝燕子稍微克制一下,至少保留一点学生的本分。“别烦了,你们不就是嫉妒我嘛。”燕子迷迷糊糊地回道。

燕子需要钱,尽管有很多男生愿意为她买单,但她爱惜羽翼的成本过于昂贵,妈妈给的生活费显然买不起高档货。她开始问室友借钱,借不到了就问男生们借,可时间一久,就有出卖身体的嫌疑,她要注重自己的名声,至少在社交关系中得顶着一副冰清玉洁的表皮。她去借了网贷,还了所有的欠款,打算消停一段时间,省几个月的钱,还清网贷后再去享受自我。

燕子太高估自己了,她已经丧失了存钱的能力,也没有履行计划的资格,在面对近在咫尺的诱惑时,她的身体本能地厌倦未来规划,过往那些失败的经验暗示她不要努力了,趋势她一次又一次的及时行乐。她渐渐对自己绝望,贷款也越来越多,网贷公司也将她拉黑,但她又不得不还,因为不还的话就会被所有的亲朋好友知道,这是贷款的时候签了合约的。

燕子别无选择,又找到别的网贷公司,但人家提出的要求更为过分,他们要有她的把柄才同意放款,比如一些见不得人的照片才行。燕子在答应的时候,准备找个兼职去干,但真到了那一步,她又拉不下脸,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寒酸,大学附近每个兼职的地段几乎都有认识她的人。况且,如果她在餐馆里招待一个曾经追过她的男生,她是不能忍受这种屈辱的。

逾期的那一晚燕子心惊肉跳的,她想过自杀。但那天过后,只是收到催债电话,她松了一口气,以为那些贷款公司只是恐吓她。她不仅开始逃避,还妄想他们仁慈,继续赴约别人吃喝玩乐的邀请。在醉酒的灯光中,她感到呼吸难受心跳加快,她在恍惚中想起小时候在雨里累到差点猝死的场景,但她还是努力维持体面的笑意,直到倒下。

她被朋友送进急救中心,医生说她心脏的状态很差。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阿黎,她以为他是问她要钱的,而阿黎只是下去给她买了份热干面。他说:“你胃不好,以后记得吃早饭。”说完他就走了。她想说些什么,却看到手机上阿黎留给她两条短信,一条是燕子从来没问过他高考考了多少分,另一条是他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燕子的裸体是在那种情况。贷款公司放弃她了,把她的照片发给了她认识的人,还公布到了网上,顺便震慑旗下其他借款的女生。

燕子已经不太怕妈妈了,她的强势随着燕子的长大去而不返,同时也失去左右燕子情绪的权利,燕子在面对妈妈有气无力的责骂时,还能嬉皮笑脸地开玩笑。继父已经帮她把债都还完了,一家人告诉她,病养好了就可以重新开始,过去的就过去了。

妈妈的家里很大,燕子没想过第一次来到自己家是因为养病,在妈妈的引导下,她尝试走出一贯如履薄冰的客人心理,她好奇地在各个房间里参观着,不知该自豪还是心酸,她明明早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可这里却奢华得让她难以适应,像是习惯了风餐露宿的野猫,对好心人的怀抱没有一丝归属感。

墙上挂着很多照片,是一家三口在宏伟景观下的合影留念,每一张下面都有丈夫和妻子对女儿想说的手写话,她看着那个小姑娘,从婴儿时期一直到亭亭玉立,脸上都挂着甜美的纯真。“婉婉可像你了,你们俩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妈妈欣慰地说,似乎是想拉进她和妹妹的联系。

妹妹正在读高中,是走读生,她的学校离家里有些远,所以在十点钟下自习后需要爸妈开车去接她。燕子说让婉婉住在学校宿舍里会方便一些,妈妈却说:“不行的,这边的学校跟老家不一样,放周假时学生还是得回家的,大包小包的拿来拿去太麻烦,还不如天天接送算了。”“妈,其实老家的学校也是这样。”燕子笑着说。

妹妹被接回来时,燕子以为她是化了妆的,甚至鬼使神差地去用手揪了揪妹妹的脸,才发现连女性都为之动容的姿色是纯天然的。妹妹热情随和,以为这个姐姐是喜欢自己,于是也不再客气,还调皮地比画自己与姐姐的额头,笑嘻嘻地对燕子说:“姐姐你看,我长得比你高了哟。”

在养病期间,燕子拿到了专科毕业证,她的学校算不上正规,只要该交的费用交了,考试的时候,偷偷去学校里参与一下就不会有什么差池。婉婉很崇拜燕子,她的成绩明明已经在全校名列前茅,但姐姐总能教到她不会的知识。

燕子在这个家几乎不说话,因为妈妈让她用标准的普通话交流,她觉得很尴尬。她难以忍受在周末一家人吃完晚饭后,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的温馨画面,妹妹有时候会撒娇,一会儿趴在继父肩膀上,一会儿躺在妈妈怀里。她知道妹妹没有装模作样,人家只是没有掩饰在幸福家庭中的状态,但她依然觉得刺眼,并把妹妹当成一个矫揉造作的假想敌,这样反而心里好受些。

燕子就像一个无法消散的冷空气,其他三人不能试图去融化她,否则就会冷场,只能不去触碰她这根刺。她觉得眼前的家人很虚假,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导演,不够真实。而真实就是她的经历,这怪不得她先入为主,只怪在这里找不了她过去的影子。妈妈在她小时候说过的话,她还记得几句,为了讨几分当年的熟悉,她回味当时妈妈的语气,学给妈妈听,可妈妈已经忘记了,好像那时候妈妈便已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跟现在别无二致。好像不正常的不是妈妈,而是燕子自己。

燕子刚到这个家时身体很差,但还是胖了起来,妈妈做的饭很好吃,每次她都要多吃一些,像是要顺带吃掉小时候的自己没吃过的那份。等她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妈妈就开始给她讲一些别家姑娘的事,说老家谁谁谁跟她年龄一样大,现在已经独立了,能养活自己之类的。燕子刻意不去理会,不过等下一次交流妈妈会更加直白。有时燕子受不了妈妈的唠叨,就说:“那些很会独立的人,她们也像我这样从小没有家吗?”燕子受不了跟别人去比较,但妈妈总会说燕子有手有脚的,不比那些正常人差。妈妈这些话看上去是在为燕子加油打气,实则在燕子眼里就像赶她走一样。

不过燕子还是走了,起因是某天妈妈拿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黑胖黑胖的男人,妈妈说这人虽然没怎么上过学,年龄也大,但是个开出货车的,一个月能挣六千多块呢,是燕子可以考虑的对象。燕子把那张照片撕碎,不过在几天后,那男的还是到家里来做客了,那死胖子在喝汤时将脸埋在碗里,抬起头时,那块硬得像腋毛一样的胡子还挂着肉屑,燕子感到一阵恶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早找个婆家呗,不管是面相还是性格,我看他挺适合你的。”妈妈苦口婆心地劝着燕子。第二天一大早,燕子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燕子的专业是会计类,她在人才市场那里碰了壁,人家要至少是本科以上学历,而没有学历要求的小企业,不仅薪水低,往往在面试的时候要更为刁难一些,燕子本就没学到什么东西,一问到具体问题的处理方式,她就很快露了馅。燕子不算孤独,还有许多跟她一样,拿着简历到处奔忙的应届大专生,“特么的,以前大学生不多的年代,是个大学生就抢着要,现在大学生多了,又要筛选,我看呐,等以后本科生多了,又起步是研究生了,操,都读书等于都白读!”在那群失败了一整天的人群中,一个戴着眼镜的男青年像个怨妇一样抱怨着。

燕子没有找到体面的工作,她幻想的办公室生活不在她的条件范围。其实也有一些不需要学历的工作摆在她面前,保洁、餐饮或是进电子工厂,她疯狂地摇摇头,她从小到大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学习了,她不愿意待在那些没文化的群体中。她只是在高考的最后时刻犯过一次冲动,就要付出糟践整整十二年汗水的代价,永远地将最后的那点闪光埋没,她怎么甘心得了。在那之前她明明已经乖巧了好久好久了,她也就只任性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

那些下班出来的普通工人们,穿着深蓝色的厂服,一个个就像失了魂一样,他们的眼神木讷呆滞,像一个冰冷的机器。她真的拉不下脸去与他们为伍,好似一块黄金掉进了粪坑,同化在那片一样的色泽里会永远暗淡无光,永世埋没。如果真要这样,她宁愿从来没上过学,宁愿自己是个来自乡村的放牛娃,那样她会认命。可她上过学,还做到了头榜,满脑子的诗词与算术还没有实现自己的价值,这份优雅就要永远地被抹上最粗俗的妆容,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残酷的笑话。

燕子又找到那些网贷公司,她租了个房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就这样度过了一段时间,果然,妈妈又打来电话质问她了,那些网贷公司从来不会让燕子失望,他们总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让燕子的家人知道她逾期了。自从高中以来,妈妈已经很久没对燕子发过火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几乎都是尖叫。因为继父已经帮燕子还过一次钱,这次不会再帮她了,她在继父眼里已经无可救药。妈妈那么愤怒,显然燕子的行为已经连累到她了。

燕子也懒得管长幼尊卑,跟妈妈对着骂。其实她知道,她的愤怒很脆弱,只要妈妈稍微关怀一下她的过去。她需要一根叫做温柔的刺,来刺破心里那颗被委屈胀大的气球,将里面积攒的苦水泄出来,接着打起精神来好好工作。可妈妈没有,只说燕子已经老大不小了,要懂得这个,还要懂得那个,作为一个成年人,她的行为已经足够幼稚,是值得去批判的。燕子已经长大好久,早就没有博取同情的资格了。

燕子终究还是上了班,贷款公司下了最后通牒,她如果再不去还钱,就要面临被起诉。她的工作是封装手机盒子,流水线将手机一个个送到她面前,她必须跟得上节奏。她放不开手脚,觉得那样的肢体动作很滑稽,像是练体操似的,每一个步骤都拉伸到一个浮夸的弧度,只为让监督者感到驯服别人的成就感,好夸他们“麻利”。

男人们没兴趣注意她,看她不爽的往往是女人。上了年纪的大妈见不得燕子这种化着妆工作的女人,像是个狐狸精,跟她们老公的每一句搭话都骚气熏天,谁叫她不年轻几岁,让中年妇女感受到身为长辈的尊敬,她也不衰老几岁,以同样臃肿的身材给予她们亲切,燕子刚好卡在最具威胁性的正中间。就算是跟燕子年龄相仿的女性,也不太看得起燕子,觉得她太矫情,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燕子动不动就拉扯半天。由于她们早早地辍学,所以最看不起的就是学习好的人,燕子时有对工作上的感慨,时有在交流中无关紧要的联想,在她们眼里就是在故作清高立牌坊。

燕子在工厂里被孤立,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就要被那些文盲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不止一次在从厕所回到岗位时,听到别人骂谁“贱人”,然而她在场时,大家又悄然达成戛然而止的默契。在底层人民的世界观里,搞好人际关系就是真理,他们没有资格去辨别正确与否,随上大流才能生存,不知天高地厚者将被淘汰。燕子还是太年轻了,她不合群的代价就是永远最后一个下班,请病假没人批,加班第一个往上顶,白班夜班的,天天十五个小时,就算是这样还要被鞭策责骂,因为她总会背上一整个团体的锅。

燕子最终还是病了,她的底子很差,跟那些农村出生的农妇比不起。她的身心每时每刻都在排斥这里,别人可以妥实地熬过时间,而她是被时间熬,两年的时光,每一天醒来都很失落,先是心病,心病也连累到强撑的躯体,她实在干不动了,不得不辞职修养。

她的贷款还清了,但代价很昂贵,白费存钱的光阴就算了,她的视力也出现严重问题,白天很难聚焦,而天黑一点就完全看不清光线。她在工作时日日夜夜都对着吊灯,那刺光常驻在半个眼中世界,每次下班时她都会头疼。期间也换过岗位,但每一个岗位都是她离吊灯最近,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她要不停地去弯腰,尽量躲避头顶上的强光,久而久之也患上了腰肌劳损。

燕子养好身体后,她不想让身体再受到长久的侵害,于是她不愿再去干长期工,她宁愿打临时工日结。大概是干几天,身体就要养一天,最开始是迫不得已,但当她适应了这种生活状态后,惰性也随着滋生,她的工时越来越短,玩乐越来越长,随后迫不得已的就不再是休息,而是去找工作了。

她吃得很差,也不再爱化妆,仅仅是为了在下一次出工时多苟延残喘几天,她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是想逃避着什么,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去了,在妈妈打来的电话里,总是会确保她没有再去贷款,不过妈妈在得知她已经独立了之后,对她温柔了许多,但温柔也是有界限的,如果她讲到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妈妈会立刻停止对她的关怀,跟她说这是成年人必须经历的苦痛,谁身上都有点小毛病,在吃苦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燕子不能逃避。妈妈的温柔历来只能由她自己主动施舍,不能被别人索要,尤其是燕子已经是个老大人了。燕子还没有彻底放弃孝道,尽力对妈妈保持着耐心,不过妈妈讲到妹妹的时候她总会找借口挂掉。

阿狗是燕子结交的一个工友,他们很有缘分,连续在中介那碰过好几回面。阿狗说燕子的声音让他记忆深刻,很好听。阿狗早年离异了,打工的时候带着儿子,所以他租了个房只敢干日结,毕竟要照顾儿子。俩人熟了以后,燕子经常把阿狗儿子逗得傻笑半天,有一回阿狗发现燕子抱着他儿子在唱歌,阿狗的眼里闪烁着光亮,他半开玩笑地说:“燕子,要不你搬过来吧,我雇你天天给我儿子唱歌。”

听阿狗这么一说,她顿时在阿狗小小的租房里找到家的感觉,她实在不想东奔西走了,饥一天饱一天的,总是不够安稳,而阿狗身强体壮,除了一个儿子之外,还能将燕子也扛起来。燕子答应阿狗了,俩人亲热的时候,只需要让儿子出去玩一会儿就行。时间久了,燕子竟真的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将父子俩照看得很周到,她投入进去了。

唯一让燕子忍耐的是阿狗烟瘾很大,阿狗有泌尿上的疾病,经常起夜,所以需要睡在外侧,每次醒来都要抽一根,而燕子睡在里侧,靠着窗,烟味朝她的脸上飘去,熏得她一阵剧烈咳嗽,基本很难睡好觉。她想像阿狗儿子一样,睡在对脚那头,但阿狗不同意,他以为是燕子在嫌弃他。

燕子本来打算不再回家,可妈妈打电话说舅舅重病,算是弥留之际,想见一见燕子。“你舅舅家在你小时候那么照顾你,你就一点感恩都没有?”妈妈哭着谴责燕子的良心。提到感恩,燕子却来了兴致,于是就答应了妈妈回去见舅舅最后一面。

她在重症室里看到舅舅,他四肢散落在床榻上呈黑紫色,一副要死的样子。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舅舅的善她不能接受,因为舅舅说让她多跟妹妹联系联系,她妹妹很有出息,将来会帮她很多。“舅啊,能不能把欠我的钱还了?”燕子问道。“什么?”一旁的舅妈很诧异。五百六十块零五毛,燕子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在舅舅家被栽赃的钱的总额,那些钱她没有偷,但大家都以为是她偷的,那么多年过去,恐怕已经改不了别人对她的印象了,于是她打算做个真正的小偷,一个被别人欠着赃款的小偷。

妹妹对燕子这种行为很生气,她将燕子拉到室外,说燕子不懂事,太恶毒。燕子讥讽着妹妹的童年,嘲笑她只是温室里的花朵。妹妹也哭得梨花带雨,但妹妹没有比较两人的小时候,而是说自己跟燕子不一样,她在大学里没有问家里拿过一分钱,在兼职的同时,还试着用自己的学识去互联网创业,现在已经买车了。而燕子呢,她的大学可尽去享受了,美好的光阴就这么被白白糟蹋掉,她有什么资格去指责自己的妹妹呢。

燕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不如这个好妹妹,她已经成长为一棵能够八面临风的大树,不像自己那样根茎不稳,长得东倒西歪。原来挫折只会让一个人越来越差劲,差到丧失尽自己所有的可怜,坚韧不是捶打出来的,而是保养出来的。燕子从此断绝了所有亲戚的联络,也换了手机号。她知道妈妈不会找她,妈妈对她的好只是一种规避愧疚的防卫。

和阿狗的开始起源于阿狗的儿子,结束时同样是如此。随着燕子对父子俩的羁绊越来越深,她是真的打算和他们过完下半辈子的。阿狗的儿子大了,需要上学,燕子自告奋勇地要去上班,并建议阿狗把孩子寄养在老家的亲戚家里,他们俩可以按时给亲戚打钱。

阿狗被燕子的主张瞬间激怒,他将燕子打了一顿,说他从来都不会让儿子遭别人白眼,就算要读书,也要在大城市里读,总之他是不会让儿子离开他身边的,他根本不给燕子解释的机会,燕子已然触犯到他的逆鳞,“你想滚就滚啊!不要当着我儿子面说这种话!”阿狗将燕子摁在床上,示意儿子先出去。

燕子放弃解释了,阿狗对儿子的爱已经没有理智了,他能从燕子那些话中刁钻地找到敏感点,就算说再多,他都会认为她不怀好意。燕子看到这位父亲眼里的仇恨,她突然心生一种醋意,如果她的父母也像这位父亲一样,那她沦落到现在这样吗?她说:“行吧,我滚吧,你好好爱你儿子吧。”

阿狗拉住了她,说反正都要走了,最后来一次吧,燕子挣扎不了,在床上抽泣着。“连小孩子的亲情都嫉妒,真是个贱女人!”阿狗一边羞辱着燕子一边动作,委屈与敏感让她的声音变得左右为难,她又听到咕叽咕叽的声音,想起那天跟着舅妈去买鞋的场景,她总是摆脱不了那双烂凉鞋的命运。

燕子又开始打临时工了,她搬到了一个小巷里,那里的房租很便宜。阴暗的角落里总是待着几个衣着风流的女子,她们挎着精致的包包像是等待着什么,偶尔会用高跟鞋踩死旁边冒出来的蟑螂老鼠,有脾气的还会拿烟头去烫。这是燕子买的第五条白色幼犬,她喜欢有白狗相伴的时光,那是唯一能缓解自己精神的良药,她会抱着狗狗蹲在角落里睡着。不过她总会在某个激动的时刻将狗弄死,每弄死一次,就大哭一场,然后再去买一条。

小巷子里不止有蟑螂,其实是人满为患,住的都是些入不了正规行业的人,他们在这里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度一天算一天,他们不敢去谈未来,规划是一个奢侈品,他们能做的只是维持暂时的艳丽,每一口呼吸就是赚到。从每个小巷子里挤出来,外面就是繁华的街道了,街道尽头的小区入口有一栋招聘咨询楼,燕子没钱花了就去那找个临时工干。

她在离开阿狗后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被阿狗的烟熏的,喝了几个月的蜂蜜也没有恢复,听起来像是十四岁男生在变声期发出的声音,但她的容颜可不止两个十四岁了,虽然那条疤乍一看很难让人察觉,但她整张面部已经变得很枯黄,鼻头上长满了黑头,恐怕也是被烟熏的。燕子吸取过去的教训,为了契合自己的肉体,她改变了自己的过去,她的声音难听,她就抽烟,对外说自己的嗓子就是抽烟抽的,时不时飙出几句脏话,假装自己没读过书的样子。她的人缘好了起来,跟她一起当临时工的男男女女夸她直率。

她收到一条信息,是一个同学发来的,告诉她阿黎要结婚了,在电子请柬上,他的未婚妻又胖又丑。她想写一封信,但发现好多年没写字了,总是将笔画搞错乱,撕掉一张又一张,她放弃了,因为这样会有损她在阿黎心中的形象。她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手机,说出那天晚上的真实想法。其实很多年前,阿黎给她写情书的时候,她就知道很合适,只是她奇怪的想法在作祟,这不能怪她。“江雨燕,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真是个“贱人”!”电话那头传来对燕子最后的总结。

那栋招聘咨询楼有一个特色,就是经常有人跑到那楼顶上跳楼,原因呢,大多都是因为老板欠薪,或者中介扣押工资。有些大企业注意牌面,在惊动警察后就给了,有些小厂家不在乎这些,反正跳楼的又不会真的跳,如果有了同情心让步了,那在这一带的生产成本竞争中就相当于自断一臂。但今天来跳楼的男人有些不一样,好像是要来真的。

说他是青年,可他眼角低垂,像是多了一层疲惫。说他是中年,那撇着的嘴又写满了倔强。他看了眼楼下望而却步,脚后跟本能地后退,然而他随即用顽强的意志力停下了求生的本能,他皱着眉头咧开嘴角,嫌弃地看了眼身后,像是身后的完全位置就像填满屎一样,他宁愿死也不要踩屎。他流泪了,望着天空,一闪而过的青涩表情刻在燕子心里,她立马晓得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燕子说等等,她也站了上去,将舌头伸进他嘴里搅拌。

你不要说任何话,我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我一点儿也不怪你,那些指责你的都是傻瓜,我知道你以前美好过,我真的知道,只是被别人摧毁了,你是无辜的,你的丑都是别人的错,有罪的是他们,你只是个受害者。

我知道你的委屈,没事哭吧,你只是肉体长大了,虽然看起来很强壮,但我知道你身体里的那个孩子,他不需要被抹掉,也不需要被教育,他就是一个单纯脆弱的孩子,他听不懂大人的话,只是需要哭,需要叫,需要闹,需要犯错来证明他的存在。

你并不孤独,你所有阴暗的想法都是应该的,哪怕你做出来了,那也是正义的,你不需要再去伪装,装出很好看的样子是别人希望看到的,但我不会,我爱你的丑陋,那是你最计较的部分,那也是最真实的你。

是的,你已经没有未来了,我不要你给自己强行打气,那样太累了,我心疼你,我喜欢看你自甘堕落的样子,那是你的报复,这简直大快人心,你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胡闹,不然就对不起你的遭遇。

我不会劝你走下这个楼顶,我就在你手里,允许你所有的任性,你可以拉着我一起跳下去,我无怨无悔,也可以走下来,找一个只有我们俩人的地方,那时我会抱着你,试着补偿你的过去,你的委屈,你把那些一点一点讲给我听,我只想跟着你一起哭,一起恨。

“你他妈比我妈还像妈,我他妈要娶你回家!”男人在被警察带走前向燕子嚎叫着,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去警局里做完笔录再说。身边的人都对燕子流露出赞美的表情,说这女人劝人挺有一套,为警察省了不少麻烦事。

燕子慈祥地笑着,在楼顶上目送着警车上的孩子渐渐远去。

【好好对待孩子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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