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征入伍,在部队里练得铜臂铁爪。
他奉命深入敌后,回程一路干渴,没有水是要命的。
军纪如山,甚至不能损耗无辜民众的一个橘子,即使这样能救下这一队尖刀兵的性命。
但是性命攸关之时他放弃机械服从,留了一点人性的理智。可以拿救命的量,却不容战友私藏一点不该的,哪怕只是一片橘子。
他就这样他犯下了错。
九死一生的全队员取消一等功。那个被他踢一脚的队员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
在特殊年代,忠诚在特权面前也是可上天堂,可入地狱。
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控中。他又有什么好申诉的。只剩满腔的不甘与无奈,满心的愧疚与不安。他从此没入山林中的农场,不配垦殖,只配种菜。
这样的负担躲藏在一个壮实的矮个子男人的身体里,是一场禅修还是一场侵蚀?
九年,他一直在寻找救赎。
也许是那广袤的大自然安慰了他。他内心赋予了原始巨树以神圣,认它们是上天做的事的证明。
那些傲然屹立与天地间的巨树擎下一方别样的宇宙,他在那里获得了原谅,感到了坦然。他那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心里不一定有神灵,却一定充满了对自然的依恋与敬畏。
于是,他在失去理智的大刀面前螳臂挡车。
“为什么不能砍它,去种有用的树?”年轻的革命者问。
“难道它不是有用的树吗?”他反问。附和他的有纵横交错的枝叶间的飞鸟,树荫遮蔽的长草间出没的麂子,还有吹着调子掠过的山风。
“可是它能烧火、做家具、盖房还是能卖钱?”革命者释放着怒火,即将淹没一切。
“长这么大,不容易。”他继续挣扎着跟他们理论。
“就是这种野树多了,才妨碍了我们的垦殖大业。”革命者寸步不让。
队长、书记都过来劝:肖疙瘩啊肖疙瘩,你不清楚你是什么人吗?有资格在这里挡着?快些别再铸成大错……
往事和现实的巨树一同倒下,肖疙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身体里一直相互制衡的禅修与侵蚀终于决出胜负。
肖嘎哒也倒下了。
他们花了整整四天才砍下它——— 一棵一直被奉作自然树王的树。它曾屹立在山巅,一方小宇宙。会呼吸的树皮,会唱歌的枝叶,在晴天会闪光,在风中会舞蹈……
山火烧了几天几夜,黑夜如昼。成千上万被砍下的树的亡魂在烈火中跳跃、嘶吼。大雨过后山体留下黑色的血液,熏得人眼睛直发酸。
人的树王也随之倒下。他是最会磨刀最会砍树的人,却小心翼翼地从未伤害过一棵参天古树。
在他奄奄一息的身体里,侵蚀如毒瘤,吞噬了禅修。
他留着最后一口气,忏悔、托付。
每月夫妻赚的40元有15元是要寄给退伍后穷困的残疾战友的。一家三口只能紧着剩下的钱过日子,孩子连一颗糖都没吃过。可是他认了,他心里有罪。
现在,他无法赎罪了。他要先走,他要诚心地写信道歉。对不住了,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对不住了……
他铁钳般的双手瘫软下去,冰冷了。
人的树王埋葬在自然树王边上,不多日便被发芽的树根顶了出来。
人们只能架起火堆,让那座坟冢化作青烟。
又过了些时日,那巨树伤痕累累的树桩旁生出了簇簇百花,山民们认出,那是极好的、治刀伤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