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词说起来很宏大,比如民族、历史、消逝、文明,当这些词组合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会催人泪下,可是,你有没有真的沉下来感受,其实,真实生活都是那些细碎的小事组成的,当一种文明要替代另一种文明时,被碾压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鄂温克民族有诸多“之最”的头衔,最经常被人拿出来说的是——最后一个从原始森林走下来的民族,一个从落后的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这个定位很有传播性、画面感,故事如果拍成电影、写成书,特别适合放在腰封和预告片里的“料”。
“枪”是他们生活的必需品,就像冬天御寒的棉袄,夏天蔽体的汗衫一样。“驯鹿”是他们生活的经济来源,也是鄂温克人跟大自然相通的链接。鄂温克民族根据驯鹿的繁衍、生活习惯迁徙,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之道和法则,不同于办公室里的厚黑学,他们的法则是自然教的,比如休养生息之道、和谐相处法则,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敬畏自然的一部分,不是红头文件规定的,也不需要某纸文书来束缚,他们有信仰、有敬畏。
维加,是一名画家,也是一个诗人,他画画的时候很安静,作诗的时候很亢奋,以他的才情换个好条件的生活,应该不是困难的事。姥姥是民族最后一位萨满,他是民族为数不多的青年之一,留过学、受过专业训练。现在的维加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无法知道,只能在纪录片的镜头里了解一些他的过往。
他自己也纳闷,不喝酒就说不出话来,可是写诗就能写出来。维加有很多不满,关于自己、关于族群、关于环境的都有,他眼睁睁看着原来的生活坍塌,他们被迫从原始森林深处搬到固定居所,枪支也被收缴了,就连驯鹿都变成了圈养,大批驯鹿城市化失败,成群倒下,同样无法适应环境的还有人,生活被彻底改写之后,青年们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赖以活着,他们以往时代遵循的那一套突然变得“落后”了,变得不合时宜了。
有更多见识的维加,对这些看得更清楚,他痛心疾首地说,“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艺术家维加也救不了他的族群,甚至连他自己都救不了。他终日酗酒,大概只有在半醉半醒、半生半死间他才不会被无力感侵蚀吧。
“喝死拉倒”,维加跟导演说,自从下山之后,鄂温克的青年已经喝死八个了。我有活,我不能死,我得干活。维加说的“活”是喂养驯鹿,他感谢驯鹿让他又回到了山上,因为驯鹿无法圈养,政策不得不调整,让一些人带着驯鹿回到森林生活。
后来,维加又下山了,这次下山是“因为爱情”,他从东北一路南下到三亚,他逐渐戒酒、又拿起画笔,甚至还开始学英文字母。他画画的题材除了多年来印在他脑子里的鄂温克生活,还有其他寨村、其他民族的生活,他说自己对城市的楼宇建筑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寨子村落里那些人的生活。
看似融入现代社会的生活,再次被打乱,生活家维加和爱人分手了,他再次回到了鄂温克,他的内心很受伤,无法接受亲人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这件事。他一定想不通患病的、需要被治疗的到底是谁?
我猜想,作为顶级且有象征意义的保护动物,早晚有一天,驯鹿会被驯化,它会乖乖地在围栏里被参观,被合影,被用来回忆一段历史,一些人。可是,那些人呢,他们后来怎样了?
维加说“狩猎文化消失了,社会进步了,工业文明带来了一个悲惨的世界,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开枪,那就,开枪吧。”
什么是文化?什么是生存法则?厚黑学、尔虞我诈、八面玲珑不叫进步,滋养人、能够告慰精神的才算是养料,否则就是垃圾,甭管它披着怎样与时俱进的外衣。
文明社会的法则是谁建立的,它的枪口指向了谁?这道题,不知道有没有标准答案。我不知道,我不敢看。
维加去海南三亚的时候,纪录片摄制组又找到了维加的妹妹(或是姐姐?),让她对着镜头用鄂温克语跟维加说几句话。她呢喃了两句,开始用汉语说出了下面这段话。在我看来,这和诗一样美,因为它真实,不施粉黛。
我很想你,维加
我在山上太想你了,
你离开我们已经,
不知多少年了,好久
我太想你了,
因为老翟自己干活太累了。
你什么时候能来,
我就不知道了,
还是这个,还是这块
你什么时候能来,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能不能懂我的语音啊?
我们还在这待着呢!
下雪了,我们要搬家了。
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埋汰了,
全是驯鹿粑粑还有人的粑粑,
驯鹿不愿意在这待着,
要往上走。
还是这个地方,
冷也得搬,
冻死也得搬。
维加写了一首诗,他说:
大兴安岭,是鄂温克人的祖先
留存的地方
我记得幼时
跟随母亲
敖鲁古雅河而上
现在驯鹿来到了金字塔式的乌立楞
我记得那时候的人们
与大自然交谈
仿佛她也有灵魂
我还记得
他们向着东方火红的太阳
唱起了感恩之歌
歌声包含着鄂温克语言的全部魅力
“没了,我就是这么写的”维加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