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走后不久,全国就刮起了浮夸风。我们所在的公社也瞒报产量放卫星,把各家的口粮全部充当公粮交了上去。当地农民纷纷挖地窖藏粮食,炕洞里,柴垛里到处藏粮。父亲坚持明人不做暗事,不肯私藏粮食,结果家里很快弹尽粮绝,只能靠干野菜,干树叶充饥。
因为公社推行深翻土地促丰产,展开了大会战,把西河套公社五个生产队的劳动力集中在一起,一个村一个村干。父亲也参加会战了,每天天不亮就上地干活,干到半夜,看到东方升起的三星转到正头顶的位置才能收工,叫做“打登州”。
父亲背上铺盖卷参加大会战去了,家里没有藏粮食,我们娘俩怎么活?那时队里组织学习上面下发的文件,《管老鼠要粮食》、《玉米芯玉米叶的新吃法》。我对文件传授的掏鼠洞的经验最感兴趣:庄稼地里会藏粮食的老鼠是背上有一条黑线的仓鼠。仓鼠个头比家鼠大,体重也有1至2斤,它们长着两个大腮帮子,里边可以藏40多粒黄豆,约有一两多重。若看到有一堆松土,旁边也有洞的,那不是它们的洞。它们的洞是一片光滑的地面,土被压的很紧实,不长草,中间有个透气孔,那才是苍鼠洞,但是在不远的地方,它们还会建造一个同样的洞,为的是迷惑别人,这两个洞不太好辨别真假,常有挖了个空洞一无所获的时候。它们很会规划:老鼠洞里分很多仓,有的仓放黄豆,有的仓放稻米,每种粮食归类存放,绝不会混在一起。它们有单独的卧室,通常住雌雄两只大鼠,旁边有育儿仓,一般住8一10只幼鼠,还有专供排泄的卫生间,绝不会随地大小便。每个仓壁、仓顶,地面都是光滑的,硬硬的,不会掉土或蹋方。挖鼠洞最好的时间是收获的季节,深秋之后,入冬之前。土一上冻就挖着费劲了。在挖洞之前要用小棍插在气孔里,免得土埋了孔找不到位置。刚收秋的时候储存的粮食最多,一个鼠洞可以挖到2至3斤。因为它们把洞壁拍的很瓷实,一般不会往粮食里掉土,但是还是要用长把勺子慢慢往出刮,分类装在袋子里。真是又聪明又狡猾又讲究的小动物。
传达的第二个文件是人造粮食的先进经验:把干玉米芯儿用铡草刀切成碎块儿,上锅炒黄,再上石磨,磨成粉面,再用锣过出细粉。这种食物会造成便秘,一定要做好搭配:用玉米棒子外头包的干皮儿十斤,加一斤碱面,在锅里熬成稀浆,挑去细丝,摊平,晒干水分,攥成团,和着玉米芯面粉混合,蒸成黑馍馍,可以充饥,并能解决大便失常的问题。
父亲参加大会战离家以后,我们母女二人就找老鼠要粮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鼠洞,可是母亲年龄大,蹲不下腿,弯不下腰。而我劲儿小挖不动,只好把洞让给了别人。
那就学着制作粮食吧。那时我时常守在灶台前,看着母亲把人造面团和野菜团攥紧后在干面上迅速一滚,马上上锅烧火蒸馍,就求着母亲;妈妈,给我蒸一个纯面的吧!母亲说:蒸一个纯面儿的,菜馍再没得沾了。
每天上课,我都饿得头昏眼花没精打采,双脚的冻疮又流脓又肿涨,只能穿着爸爸的大棉鞋一瘸一拐拄着拐棍去上学,同学们都管我叫田老太太。好不容易放了寒假,我就跑去找父亲,混在了大会战的队伍里,为的是到大食堂去混饭。我们几十个人睡在大仓库里的稻草上面。一天半夜我要出去便便,由于个子太低够不着门栓,一蹿一蹿的尿了裤子。第二天排在上工的队伍里,厚厚的棉裤发出哗啦哗啦的冰渣子声,那种尴尬真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一天生产队来人紧急告知母亲昏迷了。我们父女二人赶紧请假回家。那时缺医少药,有病都是请法师跳大神儿。法师来了,一通操作后说母亲是狐仙附体,并遭九条白虎串堂,令母亲每晚面向东北方向的哈拉巴山双手合十,打坐七天,向狐仙谢罪方可平安。母亲开始打坐了,父亲又被叫回参加大会战,留我在家里照顾母亲。有我陪在身边,母亲精神了许多。我对母亲说:“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我要陪着您说话,我要给您做饭,晚上我还要陪着您打坐,不是说心诚则灵吗?有我陪着您打坐,那狐仙和九条白虎很快就会离开的”。在这期间,恐惧时刻笼罩着我,怎么也挥之不去。
打坐够了七天,法师又来接着给母亲治病:她拿出火柴盒和拔火罐,又拿出一根火柴棒粗的长针,令我捣蒜泥。我吓坏了,哭着抢夺这些治病的器械。因为我见过对面炕赵善迋的媳妇也是这样治过病:用拔火罐把肛门拔出来,再用针挑破,敷上蒜蓉。果然她的病好了,可是她年轻呀,母亲这样的身体撑得住吗?我挡住法师,不让她上手法。法师让邻居把我拉走,我挣扎着拼命往回跑,“我要保护妈妈!”邻居说“不用怕,我们祖祖辈辈都用这种方法,确实能治百病,你要相信法师,要配合”。等到法师走了,我才回到家。 看到妈妈睡去了,就轻轻的念叨:“妈,我快饿死了,但是我不怕饿,我快冻死了,我也不怕冻,我就怕不能和您在一起。您好好的睡吧,一会儿我给您打浆子吃,里边还要加个鸡蛋呢。”
大法师走后两天,母亲也没有清醒过来,乡亲们说田大妈真的不行了,生产队又派人叫回父亲办丧事。乡亲们七手八脚帮忙找来了木条,又从各家凑了一些木板,钉了个大盒子把母亲装了进去。我疯了一样地阻拦大家,不让他们抬妈妈进棺材。我哭着:“我妈没有死,她是睡着了,她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我还没死呢,她怎么能死呢?我们是要在一起的呀。”邻居看我闹得不行,就又把我拉出去了。
在村口,我看见有几个外村人来串门,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求他们到我家里来串门,陪我的邻居也求他们回家看看。没想到这中间有一位老者是个能人,他扒开母亲的眼皮看了看说人还没死,让赶紧弄点大米粥,撬开母亲的牙齿一口一口地喂下去,母亲竟然还会咽,过了一会还睁开了双眼!我高兴得又哭又笑,父亲拆卸了木板还给各家,千谢万谢大家帮忙,请回各家休息吧。
可是乡亲们不忍散去,商量起我家的事情。他们说:别的生产队的人早都走光了,田大爷总是说明着来就要明着走,等着上级的通知。可是等了三年了呀,这样下去,难道你们一家三口都要死在我们这里吗?别等了,快回北京吧。生产队的支书也很支持大家的意见,支招说:“我偷偷给你们派个牛车,趁天黑出村,出了啥问题,我就说不知道,你们自己逃命吧。只要能回到北京就好。”可是母亲已有气无力,瘫痪在床。怎样走呢?这时,睡在对面炕的小伙子赵善廷自告奋勇:“我背田大妈回北京,正好我要看看天安门!”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离开了居住三年的村庄。赵善廷连背带抱,照顾着母亲。母亲一路上时醒时昏,只要一清醒就会说一句话:我不死,我要上北京见我二姐!
因为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病人,我们一路不仅艰辛,更是有惊又有险。
惊的是四平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人挤人,母亲因为大小便失禁,气味熏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抗议之声。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把母亲挪到了候车室的大门口。当我出去买饭回来时,进到候车室却找不到母亲他们。我又惊又怕,大声哭喊着找妈妈。我的哭声引来了几个好人的关注,他们都开始帮我找妈妈,最后终于在大门口找到了妈妈!
险的是:四平火车站的站台特别高,赵善廷先是吃力地把母亲送上火车,再下火车帮助我和父亲上车时,火车启动了。列车员急中生智,一把把母亲推下了火车!随着母亲的一声惨叫,赵善亭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母亲,这才避免了一场险情。
不知在火车上度过了多少时间,终于到了北京永定门火车站,临时住在了叔叔家。
父亲到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北京公安五处讨户口。五处的负责人不仅不给办,还拍桌子瞪眼睛大发脾气:“让你们去改造,谁让你们私逃回京的?快回去!”父亲去了几次都被赶了出来。
父亲办的第二件事就是把母亲送到二姨家。母亲头天到了二姨家,第二天就咽气了。这可给二姨家添了大麻烦,当时北京规定灾荒年不准饿死一个人,若有人浮肿就必须申请每月供给二斤黄豆。而母亲饿死在了北京,二姨又是居委会主任,犯了渎职的错误,需要审查。后来请来同仁医院的医生开具了个心脏病的假证明,二姨才免于处分。哥哥闻听母亲的死讯,急忙从新疆赶回北京料理母亲的后事。隔了几天后父亲又去公安五处讨户口,他们得知母亲去世,出了人命,赶紧开具了介绍信,把父亲发配到了公安五处下属的清河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