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龅牙是去年做义工时,同一个店里的小童工,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睡觉,有十个半他都在。
很多客人都以为这是老板的儿子,他扬着头,说老板是他的师父。
特别忙的时候他就帮着打扫卫生,收拾客房,我们站在房间阳台,冲着楼下喊一声,他就赤着脚,抱一堆需要的工具,旋风样从大厅冲上来,丢下东西又冲下去,个儿不高,总是听见咚咚咚脚步声,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等到客人都出去玩,没什么事,几个人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依然不穿鞋,和店里那只丑巴巴的斗牛犬波比抱成一团,在草坪打滚,一人一狗折腾的灰头土脸,草屑横飞,折腾到饭点,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跑进厨房,自觉洗洗手踩着凳子盛饭。
店里养马,有时间会拉出来跑跑,他也去,戴着头盔护具,跟在骑马的老板后面,神情严肃的像在视察领地,胯下那匹叫阿呆小毛驴蹄子嘚吧嘚吧,时不时一声长号。
岛上紫外线强烈,海风粗砾,小龅牙黑的通透,就连瞳仁也是。
同他玩闹,问:“你和老板哪个帅啊?”
他拿手掌顺鬓边头发茬子摸一圈,仰着脸斩钉截铁:“我帅!”
再问他:“你哪里帅啊。
他站着叉腰,鼻子朝天:“哪儿都帅。”
乐不可支,捧着他脑袋拔萝卜,嘴里念念有词,说长高点长高点。
他十二岁,只有一米三多点的个头。
父母生了双胞胎的弟弟,哪个都比他胖比他白,手心的皮肤也比他嫩。家人出海打渔很多天,家里奶奶煮饭给他,每餐都是稀饭和鱼、和菜叶子。
吃饭的时候老板和阿姨讲这些,龅牙一边扒饭,一边大声重复:“有菜!有肉!我妈回来了!"
“你妈过年才回来几天啊,你家吃啥当我不晓得嘛。”老板四川人,讲话噼噼啪啪如同倒豆子。
龅牙低着头,含糊不清地说:“有嘛有嘛!就是有!”
伸手夹了一筷子牛肉过去:“有的有的,都是逗你玩呢。”
他没吭声,只是点点头,抱起碗吃干净剩下的米粒。
闲的时候一起下棋,坐在大厅里的长木桌前,他跪在凳子上,捏着子,煞有介事的看棋盘走式,有心坏他思路,便故意打岔,问:“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当兵。”他落一个子,没抬头看我。
又问为什么。
“当武警,拿枪。”
同样落子,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一句有朋友在军校和警校上学。
他哗啦啦放下手里的一把棋子,眼神发亮,于是就被缠着讲了一下午,各种分类各种相关,打开手机给他翻看朋友们训练的日常。
“我要考警校。”
他看着视频中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演练特训的警装男生,目不转睛地说。
老板一直在旁边看,听见他的话大笑:“你能考个啥子警校,你这个头就不够噻。”
老板的妈妈也笑:“他就只能在岛上当个打鱼的。”
我坐在小龅牙对面,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暗下去了。
广西北海,涠洲岛,教育落后,没有高中,唯一的一所学校也没有多少老师,这里的孩子,初中毕业以后,百分之九十都回到了岛上,跟随父母出海打渔,做游客生意,再或者就早早外出打工,求个生路。
而要是想继续读书,就只能去北海,或者其他的城市。
突然的心疼。
下午出门,和他去海边,赤脚踩着泥巴玩,瞧着不太开心,心思转了几转,伸手摸他的头。
“下午你是不是难受了,就是老板说那些话。”
他闷着头不吭声,任我呼噜脑袋。
“没有坏心,他们表达感情就是这样,只是玩笑,你知道的,对吧。”
“嗯,我知道。”他摸着手上的旧疤,慢吞吞地答。
“那好好读书,先考上高中,再考警校,好不好。”
他仰头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儿,露出不整齐的牙齿,拉着我的手继续走。
“我考上警校,就当武警,整个村子我最厉害!”
“拉钩,姐姐等你考上的那天。”
“好!拉钩!”
他往前跑,冲进海水里,又跑回来,那只丑巴巴的斗牛犬还是跟在屁股后面,埋着头四处瞎拱。
后来日子到了,要离开,他站在院子门口送我,一边挥手一边喊姐姐再见!
我坐在车上,兜里是他抱我时塞进来的两块巧克力,他很喜欢那个口味,却舍得给我。
那两块巧克力我一直从广西揣到家里,再拿出来时已经化成了软软的浆糊,连带着衣服上都是糖味,没舍得丢,拆开吃了。
元旦那天给老板发祝福,点进他朋友圈,看到视频,小龅牙举着块西瓜,啃得满面汁水,跟着音乐拍子唱歌,还有跳舞,撒丫子在草坪上甩着手扭来扭去地跳,老板一边录,一边笑得手机狂抖。
看着视频默默笑了一会儿,退出来,我想他还是会单纯很久,当然也会健康长大,至于考不考警校,做不做武警,其实都没关系。
人生的意义不止一种,只要快乐,就足够好了。
文/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