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逝的独奏(十四)小说

第十四章:宁死乞讨的娘

过往的岁月,那些与祖父祖母相依的时光,即便充斥着疾病的恐惧、祖母的笤帚疙瘩和巷口卖茶的自卑,此刻在陈孤永的回忆里,竟也被蒙上了一层扭曲的、温暖的光晕。它们至少是连贯的,是一种他已然适应并找到缝隙生存的“苦”。而新生活,则是一场全方位的、冰冷的磨合,他的身体、他的习惯、他存在的每一口呼吸,都在与这个“家”的固有节奏进行着痛苦的摩擦,发出刺耳的、无人聆听的噪音。

在这摩擦中,他總是孤苦的。这种孤苦并非形单影只——筒子楼里挤满了人——而是一种彻骨的精神上的流放。他仿佛一个没有护照的偷渡客,被困在一个语言不通、习俗迥异的国度,日夜承受着“非法滞留”带来的恐慌与歧视。

训斥是日常的寒风。继母宋理慧精于此道。她的语言仿佛经过冷库处理,每一个字都冒着冰碴。

“水开那么大,你是要把家淹了吗?”(其实只是水流稍急)

“这米粒掉在地上,知不知道粒粒皆辛苦?”(仿佛那是金珠)

“身上一股味儿,离弟弟远点,别熏着他。”(他只是刚从外面回来)

这些训斥并非为了纠正,而是为了划清界限,为了持续不断地提醒他:你是外人,你是负担,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时刻挑剔的错误。它们不像祖母的骂声那样裹挟着粗糙的暖意,而是纯粹的、精准的冰冷,旨在将他冻结在原地,不敢越雷池半步。

挨打则是间歇性的雷暴。执行者是父亲陈启明,但背后的云层聚集者,永远是继母。她无需咆哮,只需一个眼神,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一次对别人家孩子“懂事”的感叹,就能巧妙地完成鼓动。父亲动手时,脸上往往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恼怒,有对被指责“管教不力”的愤懑,更有一种向新家庭表忠心的急切。笤帚疙瘩、巴掌、甚至皮带,落下时带着风声。陈孤永不躲不闪,也不哭嚎,只是用那双日益空洞的眼睛看着父亲,直到父亲自己在那目光下感到一丝莫名的心虚和狼狈,动作才仓促停下。这种沉默,这种近乎冷漠的承受,在父亲和继母看来,是“倔”、“不服管”、“心思阴沉”的证明,反而加剧了下一次的风暴。

白眼是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微尘。来自弟弟陈卫东的,是模仿母亲的、带着优越感的轻蔑;来自更小的陈卫国的,是一种纯粹模仿的、无意识的排斥;甚至来自邻居的,也带着一种对“拖油瓶”的怜悯与审视。这些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其中,每一次呼吸都沾染着低人一等的尘埃。

这一切,都在日复一日地、残酷地一一验证着他未来的性格人生。他就像一块被丢进湍急河流的木头,所有的碰撞和摩擦都不是为了塑造他,只是为了更快地将他磨损成随波逐流的、失去自我形状的碎片。

他时常倍感卑微。走在路上,他习惯性溜边;与人说话,声音总卡在喉咙里;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会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任何美好,仿佛那是需要他用十倍痛苦去赎买的奢侈品。无爱的感觉,像胃里一块无法消化的冰疙瘩,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寒意。他渴望温暖,却又恐惧温暖,因为任何一丝温暖的示意的落空,都会带来加倍的寒冷。

他并非没有尝试过扭转这迥并缺爱的生活。他曾鼓起勇气,在继母生日那天,用捡废品换来的几分钱买了一朵最小的、蔫头耷脑的绢花,藏在身后,心跳如鼓地想递给她。继母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地说:“放那儿吧。有这心思不如把卫国的袜子洗了。”那朵花最终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他也曾试图帮父亲擦皮鞋,父亲却下意识地缩回脚,说了句“我自己来”。这些微小如萤火虫般的努力,每次刚一亮起,就被无尽的冷漠轻易吹熄。继母的不理不睬,是一种比暴怒更可怕的武器,它彻底否定了他试图建立连接的一切可能。

他不解父亲心理。那个曾经会偷偷塞给他糖块、会背着他看电影的父親,为何变得如此遥远而模糊?为何那双曾经温暖的大手,如今只会落下冰冷的巴掌?他只能模糊地感觉到,父亲被困在了一种更庞大的、关于现实和新家庭的压力之中,而自己,成了父亲最容易牺牲掉以换取安宁的那一部分。

他更不解继母的心。为何她能做到如此泾渭分明的冷漠?为何她的心能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他无法理解那种基于血缘的、排他的、精致的利己主义。在他简单的情感世界里,善恶或许分明,但人心不该如此坚硬。

在无数个蜷缩在冰冷阳台的夜晚,在无数次无声的哭泣之后,一句从巷子里老人口中听来的、他当时并不甚理解的老话,如同闪电般劈亮了他的脑海:

“宁死当官老子,莫死乞讨的娘。”

死了当大官的父亲,你或许会失去靠山,陷入贫困,但至少你曾拥有过那份无条件的父爱,记忆里有温暖可回首。

但死了哪怕是要饭的母亲,你就失去了在这世上最后一点不求回报的、血肉相连的庇护,成了真正的浮萍。

此刻,他才痛彻心扉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失去了母亲(无论是生理上的离去还是情感上的隔绝),就等于被连根拔起。父亲的爱,是如此有条件、如此脆弱、如此容易被其他因素左右。而祖父的爱,也已被死亡带走。世上唯一可能给他纯粹之爱的“娘”,已经没了。

也许这就是童年生活的洗礼。 他想。一种残酷的、用荆棘而不是清水的洗礼。它匆匆地来,不由分说地将所有天真、所有期待、所有对温暖的幻想全部剥去,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早熟的、看透世态炎凉的内核。然后又匆匆地去,只留下满身伤痕和一颗被催熟得近乎苍老的心。

这洗礼,伴随他,不,是驱赶着他,走向了中学。

中学,并非解脱,只是一个更大的、更复杂的囚笼。他推着那辆哐当作响的破自行车,穿着继母从亲戚家讨来的、不合身的旧衣服,背着洗得发白的黄书包,走进了校门。他的脸上没有少年人应有的朝气,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和畏缩。

新的环境意味着新的审视,新的比较,新的、更隐形的伤害。但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一切。他将那份“卑微无爱”的感觉像一件穿惯了的破旧衣服一样,紧紧裹在身上,这衣服让他不适,却也因此给了他一种奇怪的、熟悉的“安全感”——一种不会更糟的安全感。

童年的洗礼匆匆结束,留下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内心布满老年斑的、疲惫不堪的“小大人”。他失去了童年,换来了一份过于沉重和痛苦的“成熟”。他知道,往后的人生,无非是继续验证这份早在童年就已写就的、关于孤苦的预言。

永逝的独奏,在压抑的低音部持续徘徊,等待着在中学这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奏响它下一个哀伤的乐章。那乐声里,将混合着自行车链条的摩擦声、不合身衣服的窸窣声、以及一个少年内心早已冻结的、无声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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