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独地向前行走,来不及适应就要告别,前途依旧漫漫,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脚步会走到哪里去。
他有时会想起一些少年时候的事,想起那些朋友,想起缇青,他依然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但是偶尔也会怅然若失。
一
邑中有丧,逝者已入了土,前来帮忙的人放开肚子吃喝了一通。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吃饱喝足后,老人们聚在一起一边打着嗝儿一边谈着事情,年轻的小伙子们早已呆的厌烦了,商量着要去哪里耍子。
独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小伙子跪坐在老人们旁边,认真地倾听着,时不时还插上一两句嘴。
小伙子们终于商量定了,跟老人们打过招呼,起身要走。看到那长身的小伙子还跪坐在那里,不耐烦地招呼道:“走啦,阿平!”
陈平正和身边一个长者说着话,几经催促,才回头应了一声:“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些事情,回头再找你们。”说完又转头跟那长者聊了起来。
酒足饭饱,正是想着撒欢的时候,于是小伙子们也不耐烦等那小子,一边呼啦啦地往外走一边还叫着:“我们先走了,你小子记得待会儿过来啊。”
二
陈平却连着几天都没来找他们,反倒是他定亲的消息在村子里传了开来。
女方是一户相当有名的人家,家里很有些家当,在本地也算是有些声望。女家的家长本想把女儿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料结了五次亲,每次都还没出嫁丈夫就死了。乡里慢慢就有了传言,说这女子生来命硬,要克夫的,这一下子,想要结亲的就几乎绝迹了。倒是有几个家里穷又不怕死的愿意跟那姑娘结亲,无奈姑娘家里又瞧不上眼,这一耽搁就耽搁了小两年,没想到终于要嫁给穷小子陈平了。
他们这些人中好多是被别人叫做“二流子”的,家里贫困,不务正业,心里对陈平不免又羡又妒,一面偏偏还要说嘴。
“哼,谁要艳羡他?小心被那女人克死!”
“鬼知道他怎么想到要娶那丧门星?”
“张负家有的是钱,阿平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再缺钱也不能拿命往里面砸啊!那女人嫁了五个丈夫,就克死了五个丈夫,最长的也没活过一年,阿平今年才二十多岁,难道要看着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送死?”
“你以为那小子会在乎这个?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平日里咱们谁放在心上了?怎么偏偏到阿平这儿你们就拦着呢?”
“何况,就算他信了,你觉得以他的脾气性格,他会不赌一把么?”
“那倒也是,那小子要是不赌这一把,他也就不是陈平了。”
当中一人大喘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最后还是没憋住道:“有时候我真觉得这小子迟早得把自己玩死!”
“说不定对他而言,有得玩就好,总好过日子平平淡淡的过。你不是早也说过,他这样的人,是不会甘于平凡的。”
话题停了下来,似乎再往下说也没有什么意思了。隔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感慨道:“可惜了缇青,这件事她还不知道呢。”
“缇青对那小子死心塌地,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他小子不就长得——”说话的人忽然住了嘴,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衣着淡青的女子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也不知听了多久。
是缇青。
三
“我跟他本来就是好朋友,你们想多了。”
“这小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呢!”
……
这许许多多的话在缇青脑子里打转,缇青想要辩白些什么,嘴唇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愣愣地站着,觉得眼前空茫茫的一片,从前看惯了的笑脸此刻却像刀剑一样严厉逼人。
她忽然扭头就跑。
她一路不停脚地跑回家,天都已经快黑了。母亲骂道:“死丫头,整天就知道疯,你看看你栓伯伯家的莲丫头,孩子都抱了三个了,你都十八九岁了,就知道瞎疯。”
她没理会母亲,直接冲进屋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母亲一面劳作一面数落:“死丫头,回来了还不快来吃饭!养你到这么大,一天我不在家,就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外面有东西牵着你的魂哪!”
缇青将脸埋在被子里,肩膀不停地耸动,无声地抽泣。
四、
黄昏时分,新娘子已经被送入了洞房,新郎陈平却被拉出来喝酒。他本就生的长眉修目,相貌堂堂,此刻被一身红衣衬得更是面如冠玉,风采卓然。他原不是个情绪多变的人,即便是大喜的日子,面上也只是微微带了些笑,不急不躁地陪宾客喝酒。抬头的时候,隔着胡吃海喝的许多人,竟一眼就看到了缇青。她穿一件浅黄色的衣衫,衬得她的肤色明亮许多,她在一群男人中间,是那般显眼。她年轻的面孔结实而富有弹性,那一惯朝气蓬勃的面庞此刻沉静下来,竟有了几分婉约的气质。当然,陈平知道,缇青绝不可能知道婉约这个词的。她是长养在大自然中的女子,她也许懂得并不多,却有着最自然最朴素的情感,像春天里的野草,又像丛林中的幼兽。
陈平只是匆匆喝了几杯递到面前贺喜的酒,再抬眼时,那道浅黄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知道她是来送贺礼的,心里有些怅然又有几分轻松。
五、
收拾贺礼的时候,张氏忽然愣了一下,拿出礼单,看到了“缇青”两个字,自言自语道:“不知道缇青是谁,送这么奇怪的礼物。”
陈平侧头看去,暗黄的灯火下,妻子手上提着一只青绿色的线编蚂蚱,正在细细观赏。
他的心里一震,仿佛有人在他心脏里狠狠地敲了一下。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少年躺在树荫下乘凉。
“喂,你的那些衣服早干了,你就不能自己去收一下么?每次都要人给你送过来,真当自己是大爷啊?!”
少年头枕着双臂,依旧闭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怡然自得。
女孩气不过,跳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嘴里念叨着:“陈平我告诉你,你要再敢这么一副死样子,以后可别想着再叫我给洗衣服!”
少年任由她扯着耳朵,忽然睁开眼睛,笑了,“你还真像一样东西。”
“什么?”
“蚂蚱。”少年背着的手慢慢地伸出来,懒洋洋地抛出了一件物事。
女孩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手却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件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翠绿色的小蚱蜢,用高粱杆的皮编就的,通体碧绿,活灵活现,很是——可爱,霎时她满腔的怒气都无影无踪了,托在手心里欢喜地看。
“这是蚂蚱吧?倒是很可爱呢。”张氏将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爱不释手。
陈平回过神来,微微的笑了,他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妻子,轻声道:“你没有见过么?都是些小玩意,我教你。”
陈平一眼看到昏黄的灯火拉出的两个身影,一长一短亲密地缠绕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一生的追逐才刚刚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