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由
从灵魂的飞翔姿态一下子跌回人间,又重新回到故乡的聚光灯下,有很长一段时间,三毛一个人悄悄地躲着,倒吞着咸咸的泪水。
回台北不过三四天时间,无孔不入的电话记录便填满了三毛的记事本,应酬竟然排到一个月后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当。一天早晨,三毛又被钉在电话机旁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就画一个“正”字。当画到第九个“正”字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发了狂,跟对方说:“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找她!”说完挂掉电话,自己也骇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大哭了一场。
终于有一天,三毛的记事簿中,从吃完中午饭的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出现了两个小时的宝贵空当。她站在台北的雨中,如同意外出笼的一只笨鸟,快乐得不知何去何从。她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去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她从来没有时间去的地方,给父亲一份意外的惊喜。
父亲和女儿,两个人合撑着一把伞,走在台北的雨中。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三毛:“要什么吗?想要我们就停下来!”其实,哪里要什么呢?三毛想要的,不过是在她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人世间的艳俗和繁华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突然,三毛看到店铺橱窗里放着李小龙罢了。
在影片中使的“双节棍”,脱口而出:“买给我!买给我!”父亲便买了三根。三毛没有抢着付钱,因为他是自己的父亲,受得泰然,也当得起。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卖高筒靴溜冰鞋的体育用品社专柜,三毛带回来的一双旧的溜冰鞋不知道为什么回台湾后就找不到了,就想重新买一双。可是,专柜的溜冰鞋只有黑色的,没有她想要的白底加红色轮子的那种,只好失望地离开。
没想到,等三毛参加完活动深夜四时回到家,仍在守候的母亲为她打开房门后,天哪!她看到了什么?米色的地毯上站着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子里面,是一双躺着的溜冰鞋,正是她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面对这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三毛发了好一会呆。她轻轻抚摸着它们,不敢重摸,生怕它们又要消失。
一个周末,三毛的父母亲与登山的朋友们相约去神木群中旅行两日,讲好了三毛同去,可是三毛还是借口也不肯找地拒绝了。众乐乐的事情在她来说仍是累人,而且艰难。她莫名地害怕与人群处,害怕出门被人指指点点,怕走在路上被人递上纸笔要求签名,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镁光灯没命地拍,怕电话一天几十个,怕报社转来的大批信件,更怕听见“三毛”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事总让她莫名其妙地觉着悲凉。
一个人留在家里,三毛的自闭症又一点一点围上来。大白天,她将大门、阳台门一层层上了锁,仔仔细细扣上锁链,关上所有窗子,拉上窗帘,打电话给姐姐弟弟,不许他们周末回家,接着把电话筒取下搁在一边,关上收音机。做完这些,她又把所有来信清理进衣箱,把所有盆景搬去冲水,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悄悄地啃指甲。
她开始寻思怎么处置上次从迪化街剪的两块裙子布,总觉得店里做的成品有哪里不对劲儿。于是趴在地上,将新裙子全部拆掉,一刀一刀再次剪裁,从午后一直忙碌到万家灯火。要不是天色幽暗起身开灯,还不知道要缝到哪一年月。
担心父母亲可能打电话回家,三毛挂上了电话筒。刚一挂上,就有儿时同伴相约去跳舞,深夜还有人约她去花市。唉,这些人哪!你又怎知我心事?最爱在晚饭后,身边坐着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身上堆着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地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窗帘里去。然后有一天,上班的人回来了,窗口飘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而现在呢?地上摊着的,是一条裙子。要是这条裙子是一幅窗帘呢?要是我缝的是一幅窗帘,那么永远永远回不去了的家又有谁要等待?
针,刺进了手指,流出一滴圆圆的血来。三毛没觉得痛,反而觉得血滴是手指上一颗怪好看的樱桃。做好了的漂亮裙子,既然不能穿着它跳圆舞曲,就把它送人,再做一条新的。
夏日的夜,闷热而粘人。三毛翻出那部重本红缎线装的《陈氏永春堂宗谱》,细读祖父传奇的故事,辛酸血泪白手起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经售美孚煤油,祥泰行做木材生意,顺和号销启新水泥,十四岁的小男孩夹着一床棉被、两件单衣和一双布鞋到上海做学徒。晚年,祖父归老家乡,建医院,创小学,修桥铺路,没有为自己留下什么产业,最后在庙里度了余生。看到最后祖宗茔葬的地点,心下害怕,赶紧逃出那个满是灵魂的小房间,便是看到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也像见了鬼似的心惊和陌生。
从地上的裙子堆中迷迷糊糊醒来,这样热闹的星期天,三毛却固执地把寂寞缝进一条快乐而色彩鲜明的裙子里去。陪伴她的,是书桌上荷西的一张放大照片。每次抬眼看他,眼光总是缱继地爱抚照片里的那个人,就像一场最亲密的默谈,只属于两个人的私语,任外人谁,也不能参透其中的奥秘和纠缠。
谁第二条裙子终于也完工了,黄昏也来临了。翻开自己的电话簿,三毛赫然发现,对着近一百个名字,想着一张张名字上的脸孔,发觉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讲话的人。谁能够听得懂她和两条裙子之间的感情对话,愿意听她讲述这些细细碎碎的故事,还有故事背后隐藏的和荷西之间关于缝补的小秘密呢?
对三毛来说,回到台北,似乎除了餐馆之外没去过什么别的地方。总是一场场座谈会,一个个录音访问,最后总是落到一处处饭局。虽然脸上仍是微微笑着,寂寞却是彻骨,挥之无力,一任自己在里面恍惚浮沉,直到再也不能够。所以,但凡一有空,她就马上换上白衬衫、蓝布裤、球鞋,推着脚踏车去广场,绕着广场一遍又一遍地骑,一圈又一圈地慢慢溜。
台北的雨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三毛出门总是不愿意打伞,喜欢在天空下自由自在地淋雨,心甘情愿地淋湿自己的羽毛,静心享受这份随波逐流的悠然。
故乡啊,你热情之又热情,使我不小心动了凡心,就掉进了你不动声色给我设的温柔陷阱;自由啊,你是多么奢侈的梦想!在以各种名义为借口的情谊绑架下,我已不再属于我自己;而父母亲完全的呵护啊,你们拿走了我生命的挑战和责任,不给负责的人,必然是迷失而不快乐的。有谁,真的懂我?和荷西一起度过的六年纯净而清朗的日子,是再也再也回不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