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国找一个不大不小,不穷不富的村庄,在那里驻扎上一年,以24节气为结构,记录村民一年的生活,拍摄一部真正属于中国农民的纪录电影,名字叫《乡村里的中国》。”
那是2012年元月2号,我去时任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副局长、现为局长的张宏森家辞行,他这样跟我说的。我说在北京已经20年了,如今要退休了,也该回山东老家种地去了。张局长说:“你去拍个片子吧。找一个村庄,住上一年,拍一部真正属于中国农民的记录电影。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在村里住上一年,一天都不能离开。我看你还能沉下心去,只要你在村里住上一年,这个片子就成功了。还能拿龙标,上院线。”
那天中午饭,是在他家吃的我们山东老家农民常吃的菜煎饼。这一顿菜煎饼,注定了也可以说巧合了我要做一件与家乡有关的事情了。
张局长和我同乡,我们与菜煎饼同缘。当时,我没更多的思考就接了。现在想想是无知者无畏。
张宏森局长让我再周密思考细致考察一下,尽量在立春这天开机。此时离立春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承担这么一个纪录电影的项目,对于我来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对于拍电影,以前想也不敢想,能做成一部纪录电影,而且上面挂了龙标,大家能买票,去电影院看,这些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不敢想的“向往”,可以用“渴求”来形容。光有梦想没有机缘不行,张局长有这么好的策划就是机缘,有了机缘就要千方百计抓住。尽管对我来说,这个事有点大,时间又那么紧,用时兴的网络语言来说,我“摊上大事了”。
我必须冲击,才能做成这件大事。
既然决定干,那就得先组建团队。由于经费等诸多问题,找专业导演、专业摄影师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终我组建了一个平均年龄21岁的摄制团队,年龄最小的摄影师北川才15岁,唯一的女孩子陈青20岁。
这是一个零经验的团队。我们只能靠两个字:坚持。我跟队员们说,冯小刚三个月拍一个电影,我们六个人373天(那年闰六月)拍一个电影行不行?我说他一个人的脑袋,我们六个人的脑袋可以不可以?
373天拍这一部电影,把它分解开的话四天拍好一分钟就行,一年下来就能够凑够一个半小时,不难吧?
团队组好后,还要选择拍摄地点,我在家乡淄博附近找了一圈,有的村太过安静,有的村太过城镇化,更多的村不乡不城。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叫杓峪地村子,这里的人眼睛都很干净。
开拍之前,我们在杓峪村里碰上两个大学生,一个是杜滨才,还有一个叫杜海龙。
我们先去了杜海龙家。
他爸爸杜深忠正就着从门框外射进来的光影在地上写毛笔字。他说:“老师,这个透进门框的光影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张非常好的宣纸。”
我一听,便被震住了。
他又说:“我在上面尽情地挥毫泼墨的时候,什么困难、什么挫折、什么无奈,包括我老婆无尽的唠叨,全都荡然无存,我完全沉浸在这个光影的享受当中。”
听到这里,我简直傻眼了:这不是农民,这是个艺术家啊!谁能想到一个老农民的口中能说出这么浪漫的一番话啊!
杜深忠是一个立体的,用一句话无法概括的人。
他读了大量的书,还喜欢书法和写作。40年来他一直想在文学上、创作上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结果遭遇的全是退稿。他说焦老师,虽然我现在60了,但我20岁时的梦想仍然没有放弃。
此外他也喜欢音乐。起初他想学二胡,结果二胡还没拉好,又说要买琵琶的时候,我眼前一亮,故事终于来了!弹琵琶这是很高层次的一种追求,他并不是像别人那样,我每年收多少果子,我有点吃的就行了。
他不甘于那样的生活。
有一次我和杜深忠一起下地。他说:“焦老师,你把机器关掉,不要录像,也不要录音,我给你说一说心里话。这个说对土地有感情,那个说对土地有感情,我对土地一点感情也没有,就是无奈,没办法。”
我心里一震,对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怎么不让我录呢?”
他说:“这是主旋律吗?”我说:“怎么不是主旋律?说真话就是最好的主旋律。我就是当年从那片土地上出来的,也可以说是逃离出来的。你说的正是像我这样的人想说,但是没说出来的话。这些话,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你不是不喜欢土地,而是太喜欢土地了,是爱之深,恨之切”。
他对土地的感情非常复杂,有一种很深的痛感。
除此之外,杜深忠还常常表现出独特的智慧:人家把村里几百年的大树运到城里面搞绿化,搞形象工程,他总结为“这是剜大腿上的肉贴到脸上”。獾吃了他家里的玉米,他老婆说赶快把獾灭掉算了,他说不行,“獾是国家三类保护动物”。
他教育儿子一定要好好学习,“你不要认为我一辈子一事无成,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还说明问题。”
真的太震撼了!这不是我们能导出来的东西。
这些人就这样把他定下来,一年拍摄就没再变过,有时助理问我,焦老师,我们怎么拍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就出彩呢,就有故事呢,我说实际上是每个人都有故事。咱没深下去,这是一个。再一个呢,他的故事可能我们不需要,或者说我们没在我们需要的那个线上,我们不去关注他。一旦关注他,就有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就按照我们的需要就来了。这也取决我们的感官的正确判断吧。就像你从初恋就选对了对象一样。
每个人的生命就是一个特别鲜活的故事,我们如果有足够的耐心、有足够的诚意去记录他的时候,可能真的就会有特别让人意外的故事发生。
片子出来后,我们拿到了公映许可证,在我家乡淄博和济南进行了小规模的放映,收获了不少好评,后来也陆续拿了一些国内外的奖项。
这对于我来说还是很欣慰的。不同于普通的乡村题材影片中浓烈的乡愁,我想表达的乡愁是淡淡的温和的。所以尽管乡村的问题很多,我还是要求拍摄、剪辑的时候,不能太沉重。
原来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农村和农民了,但在拍摄这部影片时,当我真正走进农村,跟他们一块吃住,一块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对乡村和农民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所以我还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走进影院去欣赏这部电影,能够真正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