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海柳与鹤天准备返回新城区的公寓。
“今天的执勤到此为止!晚上好好泡个澡,休息一下吧!”海柳的懒腰把影子伸得很长,“不过还是郊区的别墅住的舒服。”
“嗯。虽然很方便,但毕竟只是临时住所,等云端危机解除,我们就搬回去住。”鹤天摸出钥匙,开门。
屋内灯开着。玄关处的拖鞋整整齐齐码好,地板一尘不染,整个屋子亮得发光,就像打了层蜡。
突然,急促的脚步从房间里传来,似乎有人在极速逼近。
随即房门撞开,只见一个黑影径直袭来!
转瞬间,鹤天已被一位小女孩扑倒在地。
“鹤天哥哥,欢迎回家!今天辛苦啦!”女孩声音软糯,小猫咪一样在鹤天胸口蹭着,脑后的双马尾如同触手,缠住鹤天的身子。
而女孩头顶,作为发箍的捕兽夹满是血斑锈迹。
是业因。原本住在郊外的付丧神。
同时也是……百器冢的核心骨干。
“好啦好啦,让鹤天休息一下吧,都工作一天了。”海柳为自己的搭档解围。
业因纹丝不动。
“别闹了,松手。”鹤天叹气。
业因瞬间放手。
“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是只听鹤天的话。”海柳备感挫败,左顾右盼之下,拿起鞋柜上的杯子喝水来化解尴尬。
“因为业因只爱鹤天啊!”业因自豪不已。
平常外人与业因搭讪,基本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可一旦你的话里有“鹤天”这个关键词,业因积极回应的概率就大幅提高。
“请别这样。”鹤天冷淡回应,“你对我的爱,并不是真正意义的爱。而且也别喊我哥哥了,太奇怪了。”
“那你希望业因怎么称呼你呢?夫君?丈夫?还是说……”双马尾女孩抱住鹤天,睁大纯粹无邪的血色红眸,薄唇轻启,吐气如兰,“主……主人?”
海柳当场捏碎手中玻璃杯。
“抱歉抱歉,肌肉痉挛!”她脸上赔笑,跑到厨房找扫帚。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把我杀了也行。”鹤天眼中无光,神色安详,好像生命走到尽头。
好不容易闹够了,业因把鹤天推到桌前,指指上面琳琅满目的晚餐:
“业因已经打扫干净屋子,也做好了晚饭!鹤天哥哥,我们快来吃饭吧!”
业因也和泉上清一样,代表百器冢与委托人合作,共同对抗云端。这期间为了防止她随意吃人,最保险的方法只有把她留在鹤天身边。
而业因和百索负责晚上巡逻,因此在白天她赋闲在家,自告奋勇包揽了一切家务。
半推半就下,三人入席就餐。
席间,业因不停给鹤天夹菜,浓浓爱意扑面而来。
鹤天则把自己碗里的菜又分给海柳与业因。
“这是三个人的餐桌,不是我一个人的。而且不用这么丰盛吧,弄得好像久别重逢,今年夏天我们不是才看过你么?”
“那太久了!业因希望鹤天哥哥每周要来一次,一次要来七天!”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提这个话题。还是吃饭吧。”
鹤天无力招架,连忙认输。
虽然很心疼搭档,海柳还是差点笑出来。与鹤天共事多年,能让他如此焦头难额的,只有业因这一个。
但该管时还是得管的。鹤天每年都会去探望业因,就是为了潜移默化扭转她的性格。如今,虽然还是令人捉摸不透,但是她已经改观太多了。
“业因啊,姐姐想和你说些事情。”海柳温柔道,一边把好吃的全送到业因碗里,“姐姐也很高兴你这么为别人着想,但这种感情太强烈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感情对于你和别人可能都是一种负担呢?”
业因放下筷子,看着海柳。
一脸乖巧。
但海柳能感觉到,这种乖巧中又透着一股冷漠,一股难以言明的冷漠。
这种违和感让海柳如坐针毡。
就像现在她正襟危坐,仔细听你讲话,甚至还面带微笑点头示意,但实际上这只是某种伪装。
哪怕说话者下一秒当场暴毙横尸街头,她也能没事人起身离开,继续笑眯眯哼着歌,为自己的鹤天哥哥准备晚餐。
她将顺从作为搪塞,本身就是一种礼貌的拒绝。与鹤天之外的别人交流,对她而言,本质上与浪费时间没有区别。
但她能允许别人浪费她的时间,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无关紧要。
也好,总比扑上前直接把对方撕成碎片要强。
毕竟当时第一次遭遇业因,海柳就被当做情敌,差点命丧当场。
仔细想来,自己能和业因相对正常地交流,还是占了鹤天的光。
这么一想,海柳顿时泄了底气,悲从中来:
“其实我还挺羡慕业因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怎么去爱别人……真是单纯而幸福啊。你说是不是,鹤天哥哥?”
“喂!你怎么也被同化了!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鹤天差点从桌旁蹦起来。
关键时刻,通讯器响了起来。
鹤天终于脱身,离开饭桌接应。
“鹤天,我是步摇。”对方发话。
“请讲。”
“来一趟新城区第一医院。林下他们带回来两个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车河紫找到了?”鹤天眉头舒展。
“不是。对了,海柳不在身边吧?”
鹤天回头,业因与海柳正竖长耳朵躲在自己身后。
“如果你把海柳姐姐看住,明晚我给你读睡前故事。”鹤天遮住话筒,下令。
业因眼中绽放光芒。
“鹤!天!你丫算计我!搭档一场!你就这样对姐姐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看着海柳被业因牢牢抱住,拖进里屋,鹤天放下心来:“好了,你说吧。”
“是焚风和杜廷,焚风还受了伤。我已经在医院了。这件事情最好对海柳保密,她最近已经压力很大,你一人来就好。喂?你在听吗?”
“抱歉……刚刚一下涌出很多回忆。我知道了。我马上来。”
鹤天挂断通讯。
“海柳,晚上业因去执勤后,就拜托你看家了。我有急事出门一趟,不用等我一起睡了。”
鹤天给自己换上外套,到玄关穿鞋。
突然,急促的脚步传来。
鹤天只觉一股柔软的触觉粘在背上。
是业因。她伸出手,从背后紧紧抱住鹤天。
“鹤天哥哥,说好的陪业因一起吃饭,为什么现在又要丢下业因一个人……”
女孩带着哭腔。
“我是去工作。工作结束就回来。”鹤天停下动作。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业因眸子荡漾泪花。
“明早之前。”
“你保证?”
“我保证。”
“那你要和业因约好啊,千万不能食言!”业因转眼间破涕为笑,绕到鹤天面前,伸出小拇指,“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鹤天摇头叹气。在海柳百感交集的目光下,他也伸手,与娇小的女孩缔结契约。
“好的!那么鹤天哥哥,你明早之前一定要回来啊!业因会好好等你的!所以绝对、绝对不能食言哦!”业因脸上是满足与灿烂的笑容。
鹤天不厌其烦地点头。
业因这才恋恋不舍地放行。
“那我呢?我也想和你拉钩钩……”海柳在后面嘀咕。
鹤天瞪了她一眼。
海柳尬笑着挪开目光。
鹤天出门了。
此刻的医院里,焚风躺在病床上,身前缠满绷带。
杜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的手冷如寒冰。
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见新城区繁华的夜景。晚风吹拂,捎来桂花的香味。
他只是盯着窗外。
似乎是想缓解气氛,杜廷开口:
“我们离开这里,已经快有一百年了吧。这里……变化真大。”
焚风却没有回答,神色冰冷。
“焚风,你没事吧?”杜廷有些担心。
“你先回答咱一个问题。”焚风神色凝重。
“什……么?”杜廷感到不安。
“当时,咱被泉上清偷袭,你为什么不带着兑泽泻逃跑!为什么还要供出他!”
焚风一字一句,钉入耳膜。
杜廷挪开目光,无法回答。
焚风一拳砸在床上:
“坎祭鱼不是你的朋友吗!兑泽泻是坎祭鱼的恋人,你却这样对他,我们该怎么给云端交代!你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发颤。
“我……我只是……只是想救你……”
最后一句话,小得只有她才能听见。
“算了。让咱一个人静静吧。要赶快出院,必须想办法把兑泽泻找回来。”焚风欠身起来,却不想伤口被拉扯,疼得他咬牙吸气。杜廷赶忙过来扶住他,却被一把推开。
“让咱一个人呆着!”他气馁不已,声音有些粗暴。
杜廷一愣,抹着眼睛退到旁边。
这时,屋外有人敲门。
“谁啊?请进!”焚风不耐烦嚷着。这里是单间,多半是病人走错病房了。
步摇与鹤天推门而入。
杜廷立刻起身,如临大敌。
焚风脸上的阴霾却逐渐消散。
“居然把你们都叫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啊。”焚风突然拘谨,说话语气都变了。
“我已经办好了住院申请。你大可放心养伤。”步摇脸色冰冷,“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你当时也承诺了。这次我就不再追究,但康复之后,你们要立刻离开这里,永远不能回来。”
“咱明白。”焚风的声音平静地可怕,甚至有些怯懦,“很抱歉食言了。但离开之前,我们还得去找一个同伴,他是云端……”
“我们来替你们找。”步摇打断,“因为在离开之前,你们的活动范围只有这家医院。”
“为什么!”杜廷脱口而出。
“你们已经被放逐了。被放逐者擅自回来,还问我为什么?”步摇冷笑,“怎么,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们是为何被放逐么?”
“杜廷。”焚风伸手握住女孩手腕,示意她冷静,“这是咱焚风一个人的事情,你不要搅合。”
他感觉到杜廷的手在发抖。
“不要搅合……我怎么可能不要搅合!”
杜廷低声喃喃。
她生性内向,素来不与别人争执。可现在,看着病床上低头不语的焚风,她内心深处突然涌出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不禁张口反驳:
“不……不就是杀了几个人吗!”
言毕,语惊四座。
连她也喘着气,不敢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是内心莫名感到畅快。那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夹杂失序着与恐惧,仿佛把尚在跳动的心脏捧在手中。
“杜廷!你在说什么!”焚风气到破音。
“是那个人该死!要不是他投毒杀害了大小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全都是他的错!你们为什么要怪我!”杜廷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只能硬抗到底。
“那被你投毒害死的无辜者呢!”
步摇声色俱厉。
“他们……他们都是杀人凶手的朋友,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去!”杜廷负隅顽抗。
“岂有此理!那你和百器冢还有何差别!”步摇高声呵斥,气场震得杜廷一个哆嗦。
她看向焚风,请求他的声援。
要不是焚风在她身边,她不可能这样顶撞步摇。
但焚风只是看向窗外,面无表情。
她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她从一开始就孤立无援。
“你们和那个泉上清一样……不,比他还要糟糕……他好歹还知道假装欢迎我们,而你们,甚至连伪装都不屑于伪装!”
她看着委托人,怨恨滑落眼角。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杀的是人类,又不是同胞!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你对我们做的一切,只是想套出云端的情报,对吧!”
杜廷声嘶力竭,嗓音沙哑,起身时掀翻椅子。
本来她想径直撞开步摇,但走到她面前,女孩咬咬嘴唇,最后绕道离开,摔门离去。
“快追上她!”步摇刚要追赶,却被鹤天拦住。
“让她一个人冷静吧。”
“可是……”步摇放心不下。
“有焚风在,她走不远的。”鹤天说罢,看向病床上的付丧神。
思索片刻,步摇点头赞同。
鹤天看向焚风,欲言又止,转移话题:
“那你好好修养,我们先回去了。如果有需要,随时联系我们。”
鹤天把通讯器放在焚风床头,焚风点头致谢。
“对了,海柳她……还好么?”焚风突然问。
“她很好。”
短暂的沉默。
“请替咱转告她:她没必要自责。这不是她的错。”
“她会知道的。”
鹤天如此回应。
“谢谢。”
两人关上房门,来到走廊。桂花香沁人心脾。
“真的不要去找杜廷么?”一路上,步摇还是念念不忘。
“为自己在意的人出头,结果反而骑虎难下,自然会放不下面子。让她一个人冷静未尝不是好事。”
“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她这么激动。”步摇恍然大悟。
诶……还是一如既往地迟钝。
鹤天叹气。
又走了一会。
本来这次的目的是从焚风口中问出云端的情报。但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问出口。
“从刚刚通话我就觉得,你这几天好像……很疲倦?”步摇挑起话题。
“别提了。”
“是业因么?那孩子现在怎样了?”
“和以前比好太多了。”
“还是那么黏你?”
“嗯。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我都会满足她的要求。毕竟我们的目标是引导她的爱,而不是拒绝她的爱。”鹤天拨弄手腕上的念珠,“如果手法不当,让她由爱生恨,情况只会更糟糕。”
听罢步摇露出微笑:
“是啊。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痴情和执着的付丧神。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爱情……如果这算是爱的话。”
“顺其自然吧。我现在的要求,只希望她别再乱杀人了。”
鹤天摇头苦笑。
“对了,我马上要去找泉上清。按杜廷所说,这家伙又在惹是生非。”
“嗯。我得早点回去,毕竟和业因约好了。如果失信,她可能会把整栋楼的人杀光。”
“呃……真不容易啊。”步摇流汗感叹,“那你快去吧,这事我能解决。”
两人离开医院大厅,来到外面。
通讯器就在这时响起。
“喂,请讲。”步摇接听。
“喂喂喂!救命啊!”对面的声音宛如从地狱传来,险些把两人炸耳背。
“墨斗?怎么回事?冷静一点!”
“我们在新城区的废车场!有一个小女孩模样的……追杀我们!她……就是怪物!槐序他已经……”
接下来是嘈杂的干扰音。金属碎裂轰鸣伴随着墨斗的尖叫,排山倒海灌入耳膜。
“槐序他怎么了!喂!能听见吗!说话啊!”步摇慌了神。
通讯中断。
步摇与鹤天面面相觑。
下一秒,两人已拿起武器,跃上屋顶,借着夜色掩护,向事发地点飞奔而去。
此刻,失魂落魄的金发少女正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独自抹泪。
她不怨焚风。刚刚她的言论已经触及红线,焚风是绝对不可能帮她讲话。她也意识自己做了傻事。
她都明白。
但她不甘心。
被放逐的百年来,她从未对自己的遭遇有半点抱怨,也从未对自己的作为心怀愧疚。
唯一让她对不住的,只有焚风。
可现在,一言既出,覆水难收,她甚至都不敢回去面对焚风。她已经让他失望好几次了。
被责骂也好,被挖苦也罢,她都能接受。但她无法接受他失望的面容。
想到伤心处,她又哭了。
这时,一块手帕递到女孩身旁。
她神使鬼差地接过来。
反应过来后,她轻声尖叫,手帕失手落地。
“抱歉……”她惊慌失措,俯身去捡。
“没事!你好呀!一个人在这边,不会着凉吗?”
一个愉悦的男中音。
杜廷循声望去,一个男子站在面前。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领口的领带随风飘扬,面容沉浸在夜色,看不清。
“我感觉到了你的悲伤。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男子彬彬有礼地发问。现在他的声音又无比温柔,就像邻居家热心的大哥哥。
这种声音散发着诡异的亲和力。让人难以抵挡。
见杜廷还满脸疑惑,男子笑了。
在夜色中,他的血瞳正闪着妖魅光芒:
“哦,忘记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叫做随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