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贴着父亲的耳根问道:“怎么样,现在感觉舒服些了吗?”父亲连连点头,“嗯嗯,好多了!”
父亲耳朵背,甚至可以说是个聋子,他平时看我们说话就只见我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完全像看哑剧。何况他眼睛也几乎看不清东西,所以连看嘴型的机会都没有。很多时候见我们冲着他说半天,他就瞎猜我们说了些啥,然后居然很连贯地说着自己的话,当然牛头不对马嘴。母亲脾气好的时候,总会对这种答非所问忍不住笑出声来,而更多时候,因为连续的大吼都无法让父亲听清楚,就总骂父亲。当然骂什么,父亲照样听不见。
最近十日,父亲的肠胃不适,反复折腾了好几次。前几天给急性呕吐和腹泻折磨得不成人形,稍微好了两天,他就又管不住他的嘴,于是昨晚美美饱餐了一顿晚饭。深夜十二点,我正在回家的途中,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最怕深夜来电,尤其是看到亲人的电话,心头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击全身。
“你在哪里啊?”母亲拖着疲惫的声音问我,我稍稍舒了一口气,听上去不像是那么坏的消息。
“我到小区门口了。”我回应道。
“你爸感觉胃很不舒服,我想让你给他烧一下艾灸。”我连说好好好,马上就赶到。
母亲不舒服的时候,经常让我给她烧艾条,很管用。两根粗粗的香艾条点燃后,左右开弓,在她的脊椎、颈部、背部顺着经络烤一遍,然后又按着院长所教的方法,沿着大腿、足三里,一直到足底涌泉穴走一圈,将艾灸可能引起内脏的火气向脚底排出去。往往艾条烧到一半,母亲就会浑身舒坦,腰腿紧绷、酸痛,甚至连肠胃顶气、胸闷等症状都统统消退,百试百灵。这一次,母亲也想用同样的方法给父亲试一试。
打开家门的一刻,就看见父亲捂着肚子在屋里挪腾,母亲一脸沉重:“十点半到现在,一直都叫胃疼胃胀,不见舒缓。”如果是普通的肠胃病,我和母亲是不会太过担心的,可父亲不一样。因为肝硬化导致的胃底部喷门静脉曲张,很容易导致大出血,特别是吃了难以消化的食物就更危险。加上这段时日的呕吐和腹泻,我们都非常担心父亲那副瘦弱的老身子骨是否能扛得住。还有个更麻烦的问题,父亲擅作主张停了二十天的去水药,腹部鼓鼓胀胀的全是腹水,用手触摸就像装满了水的气球一样晃啊晃的,怪是吓人。这满肚子的腹水挤压着内脏,压迫着那弱不禁风的肠胃,他能不难受吗?我又急又怕,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按往常的办法,我给父亲烧起了艾条,屋子里烟雾弥漫,平日里闻着都觉得直通心脾的艾香味,此时却让我感到窒息。烧了一个多小时,父亲说好了,让我早点休息,说睡一觉起来,明早就没事了。很明显,这次艾灸没能起到作用,但父亲坚持说好了一些,让我别担心。我不是医生,烧艾条几乎是我为家人减轻病痛的唯一伎俩,我一脸无奈地望着父亲走进卧室,心里特别难受。
今天一早,母亲敲开我的房门,说父亲一夜没睡,腹部的疼痛一直没能消减。我“轰”的一声从床上跳起来,急急忙忙吃过早餐就送他们往医院赶。
母亲说必须住院才放心,我连声说好,就像孤独无助的当事人找到律师一样,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专业人士身上。那一刻觉得自己很渺小,很无用,平日里什么雄心壮志,什么万事靠自己早被摧毁得体无完肤,一钱不值。心中只有祈祷,默默念诵着奶格玛千诺,一边却想象着最糟糕的情形万一发生怎么办?怎么办......人心在这一刻脆弱得不堪一击,却要装作很镇定的样子,天塌下来都能扛得住的样子,嘴里还时不时说两句调侃的话,好让父母,也让自己轻松一些。
医院里人山人海,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医院拒收父亲这样的病号,说是他们的抢救措施跟不上,建议我们到附属医院去。天啊!抢救!用得上抢救这么严重吗?还不敢接收!后来才知道,前几天也是有一位肝硬化患者,也是因为胃部静脉曲张而大出血,把这个医院的医生整怕了。理解,如今的医患关系,医生越来越怕事,但最后受害的还是病人。
“这帮没胆鬼!别人不收,我帮你收!”干妈发话了。干妈是这个医院的主治医师,和母亲一样的暴脾气。父亲七年前得了肝硬化,一直有赖干妈的悉心治疗和调理,对父亲的病史也了如指掌。所以,如果父亲需要住院治疗观察,我们都不惜舍近求远来干妈所在的医院看病。干妈是个直性子,在医院里也得罪了一些人,但她的医德医风让她赢得更多人的信赖和支持。她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病历单,火急火燎地从她的办公室窜到另一间办公室,找到正在忙碌的吴医生,刚才还一脸气愤的她马上堆满了笑脸,“您发个好心,帮我把这位病人接下来。不接也得接!”呵,上一句还风和日丽,下一句却板起了脸,真是服了她!吴医生笑着说:“您张大医生的话我哪敢不听!”我连声道谢,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现在的年轻人太胆小怕事,想当年我们那个时候,还不是一个人在生死攸关的当口担着所有的疑难杂症,就没怕过!什么是医生?问心无愧!”干妈的几句话掷地有声,比父亲小不了几岁的她,一脸的皱纹下,让我看到她风华正茂时的医者仁心。
量血压、测心跳、称体重、照B超、照CT、打针输液......一整天的忙乱下来,父亲的脸色终于红润起来,人也开始有了精神。母亲贴着他的耳根轻声问道:““怎么样,现在感觉舒服些了吗?”父亲连连点头,“嗯嗯,好多了!”
一夜没睡的母亲也是粒米未进,但她此时的脸上却泛起犹如少女般的红晕,她笑了。我却差点哭了出来。平时大声呵斥父亲的她,骂得父亲狗血淋头,连姑妈听着都会哭出眼泪,连我弟弟听了都伤心大哭。而这一刻,那么柔情,就像关爱一个小孩子一样百般呵护着她一生的挚爱。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你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儿子说今年还打算带你去旅游呢!可你这样的身体能行吗?”母亲调侃父亲。
“怎么不行?等恢复好了就去!呵呵......去哪里啊?”父亲一脸孩子气地问道,我和母亲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看着就行。”晚上十点,母亲将我赶出医院,万般疼爱地对我说,“你今天也累坏了,回去睡个好觉,明天不要过来太早。”一脸笑容送我走到楼梯口,心满意足地向我挥手告别。转身的一瞬间,我再也止不住眼泪,“爸爸妈妈,祝你们永远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