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夜澜风轻
深夜的北江桥上,灯火辉煌,空旷幽长的桥上偶尔掠过几个行人,我的车子辚辚疾驰在长夜的寂寥中。车窗全开,车内浓郁的酒气,仍然挥之不去,“老弟,快,停车!马总,要吐了!”
我迅即靠边停好车,绕到另一边去开车门,可还是慢了,此时的马总半个身子挂在车窗外,翻江倒海般,狂吐不止。我无奈地朝大刘耸耸肩,去车尾箱拿了几瓶矿泉水,正要扔给他,却见他已打开车门,踉跄着脚步扑向桥廊,呕得肝肠寸断。
今晚注定是个不平之夜,他俩刚刚在酒桌上签订了一个大项目,双方举杯同庆,觥筹交错之际,素有“千杯不倒”的马总不知不觉中就被放倒了。尚有几分清醒的大刘见势不妙,赶紧趁着上卫生间的机会,架着马总就溜之大吉。我接到大刘的指示,把车开到酒店后门,接上他们就一路狂奔。
夜风一吹,他们俩终于撑不住了,两个大佬爷们吐得像一滩烂泥似的狼狈不堪,我一个指头就能轻意推倒他们。
可我怎么会推倒他们呢?说起来,我这个废柴还是他们救的呢。
我一边用矿泉水冲洗着车门,一边拍着马总的背,扶着他喝水漱口,然后用湿纸巾擦拭他苍白的脸和手,放他平躺在后座上。他缓缓抬起右手,停在我的脸下方,他脸上慢慢漾开笑容,我一动不动地呆看着面容清俊的他,他是醉了,误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吧。不经意间,我一抬头就在后视镜里瞧见了自己那副尊容,我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一头短发被一顶棒球帽扣着,脸上戴着厚厚的口罩,脖子上系着围巾,这样的我安能辨出是雌雄呢?我就是一保镖而已,是雌是雄又何妨呢。我关好车门,走开。
那边厢,大刘软趴趴地倚在桥栏上,高大的身躯半天没动静。我过去递水给他,他转过身,朝我无力地笑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在这待一会儿吧。”他说道:“辛苦了这么久,我们今晚终于拿下了这个项目,说吧,你有什么愿望?”
“我只想就这样跟着你们。一直当你们的保镖就好。”我轻声说完,趴在栏杆上,良久,目光追随着桥下忽明忽灭流淌不息的河水。
“你放心,我们会为你做整形手术的。”大刘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似的,搂过我瘦削的肩膀,微笑着在我耳边说道。我一怔,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呢,心里一暖,我轻轻地扶着他的腰,想把他带上车,早些回去休息。
突然,“咻咻咻……”的声音破空而来,夜空中猛然绽放着朵朵绚灿多姿的烟花,那梦幻般美妙的光圈倾刻间璀璨了夜空。银瓶乍裂似的怦然巨响,化作一阵阵此起彼伏、美仑美奂的流星雨,带着流光溢彩的幻影在夜幕中飘洒。我的心神为之迷醉,恨不能将这般美仑美奂的幻境永远定格在心底,我大睁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璀璨的夜空。
可是,我看见的分明就是,万道光芒中,我张开双臂、闭着眼飞身跃下桥头的身姿。啊,我脸上那道纵横交错的可怖的伤痕呵,像一个恶魔似的怂恿着我往它的深渊里跳,眼看它就要得逞,千钧一发之际,大刘和马总将我拉回来。
喝得醉熏熏的落魄的他们,没有看清我的脸,就将我救下了。我从此就跟着他们,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们缺个司机,我就给他们开车。他们生意不顺,遇到无赖时,我就暗中出手。他们忙碌时无暇兼顾后勤,我就是他们得力的助手。
这两人是我的雇主,也是我的家人。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院长就是我的天和地,她让我干什么活儿我都干。我没有性别的概念,只要是院长吩咐的,我都全力以赴地完成,八岁进了福利院的工厂做工,十岁学会了开叉车,开车床,车零件;十四岁学会了开车,为院长鞍前马后处理福利院的事务。我一直在院长身边,直到十五岁那年,院长因病去世,我和几个大孩子被送去职业技校学习,上面说是我们长大了,要回馈社会。院长也说过我们要懂得感恩,大概就是同样的意思吧。
我学了一年,学校老师已没什么能教我的了。很快,我就受聘进了一家机电公司,正式成为一名工人。我车的零件精密度最高,车间主任时常找我干私活。我没日没夜地连续给他赶了一个月的工,在即将完工时,我实在太疲倦,一边开着车床一边就睡过去了。这时,车床上流出的又长又烫的铁屑,机械地往我身上卷来,等我惨叫连连地惊醒时,我的脖子和脸已经毁了。铁屑绕着我的脖子,缠上我的脸,毫不留情地烙下了可怕的印记。幸亏我及时关闭了电源,否则,我已被铁屑纠缠至死。但我后来的遭遇,比死还让我难受。
我被送到医院救治,院方已给我开具伤残证明,但车间主任说公司是新开业的,经费不足以支付我的医疗费,而且我的伤是我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他只给我报了基本的医疗保险费用,保险公司又以我尚未满18周岁为由,拒绝理赔。我不知所措,疼痛令我晕过去了。
我的健康从此每日愈下,伤口不能碰水,溃疡、肿痛,令我痛不欲生。尤其是脸上那几道纵横交错的烙印,使我像鬼似的,人们一见到我,就惊叫着四散逃开。
我只好在夜间活动。我要治好自己的伤,凭着以前院长教的草药知识,我偷偷潜入福利院后山上采草药,捣烂敷在伤处。在山上待了近一个月,我像野人似的,什么都吃,生的、熟的,草根、野果、小动物、溪水等。等我的伤痊愈后,我裹着头和脸,只露出眼睛,回到机电公司,车间主任已换人。我被告知,公司开除我了,我尚未成年,当初招聘我的手续属违规操作,作废。
我没有说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就离开了。
不知何去何从,我在深夜的北江桥上独自逡巡。当夜空中迸发着新春耀眼的礼花时,那如梦如幻的一幕,仿佛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在我干渴的心田激起涟漪,我平生第一次泪流满面,我扯开脸上的布,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我爬上桥墩,再不想隐藏自己,再不想卑微地活着,我要去往那绚丽的烟花飘落之处。
我正要纵身一跃时,两个人把我拉下来。拎着酒瓶的大刘说:“嘿,哥儿们,干啥呢?来来来,喝一口,暖和暖和。”
马总大着舌头说:“你脸上,咋还绑带子呢?哈哈,有——个性!”
我说:“你们既然拉回了我,就要对我负责。我什么都会干,只要你们说话。”
他们一齐狂笑,东倒西歪滚作一团,“哈哈哈!有意思,那你能给咱俩当保镖吗?”
为什么不能呢?我脸上的疤痕让我无形中增加了可怕的震慑力,几分匪气,几分凶悍,当保镖再适合不过了。我就给你们当保镖。
我甚至还没弄清他们是干什么的,就跟着他们回去了。我记得老院长说的那句话:做人要懂得感恩。
猪窝似的两室一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俩倒好,糊乱地就倒头睡着了。我精神抖擞,一夜之间,我有了新主人,有新的人生目标,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爱干活,麻利地开始打扫、洗刷、擦拭、掠晒。
等到天亮了,哥俩醒来,面面相觑,干净整洁的环境、清润的醒酒茶、喷香扑鼻的早点,无不令他们怀疑这是梦。
“我们是捡了个魔法师回来呀!”他们惊喜地叫道。
“你们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们实现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