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国已不再是国,而家,早已没了家,惟你,还是那个你。
一,
在瑟瑟寒风,漫漫黄沙的战场之上,所有人都不要命了,一个劲地在往前冲,拼了命地扑向敌人。
前面,是强壮的敌军,是冰冷的刀刃,是嘶吼的烈马,但他们还是选择向前方冲去,以瘦弱身躯抵挡数万强敌。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他们必须保护的人和家,但国,已不再是国。
在不足百里处,有着一座小城。那里的墙,是斑驳的暗红与腥红,那是或陈旧或新鲜的人血;那里的门,有些残破不堪,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那是被撞击或踏破的痕迹;那里的人,虽因恐惧而发抖,因饥饿而苍白,但眼中的光始终不曾泯灭,那是对胜利的希望,也是对亲人的信任。
这一座城,是一座废弃之城,没有援助,没有粮草,有的,只是一批批被迫赶来,任人宰割的亲人。这城,本是一座空城,城中之人都逃亡了北方,他们,本可以且战且退,退至北方以保全实力。奈何,朝廷的奸佞之臣,以鼓舞士气之名,把军中将士的亲人,都押送到了此处。
他们,不得不战,而且只能胜不能败,只能向前冲,不能往后退。
是以,才有如此一幕。瘦弱的步兵在马蹄和利刃下艰难战斗,即使倒下,也要用尽全力,将烈马割伤,把骑兵刺穿,临死之际,还要再杀一人以作垫背。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吸引了敌军的绝大主力,也震慑了数万的敌军,敌军之内,军心有些动摇,想要撤退,想要保命。
待到敌军将领一声令下,准备撤退之时,却发现,早已无路可退。他们已经被瘦弱但顽强的军队包围了,他想要带领大家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包围。只是,当弱小的步兵看到横躺于马蹄之下的无数尸首,所有人都红了眼眶,他们要报仇,他们,要血债血偿。
这一日,城外的天,是红的,城外的地,是红的,城里的人,是红的,城里的眼,也是红的。在这边陲小城,在这百里荒原,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腥红的暮霭中,抹不去,散不开。
二,
“啊!”随着一声怒吼,一酒葫芦被掷于巨石之上,落得一碎骨下场,而这怒吼之人的心,与这葫芦无二,被折磨的破碎不堪。
他们打了胜战,他们赢了,以最惨烈的方式,用最愚笨的计谋,他们,是踏着兄弟们的尸体,而侥幸存活。大军回城,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个人,那是他们的弟兄,生前是,死后亦是。现在,他们要亲手把兄弟带回家,那里有他们的亲人,也有他们的最终归宿,一方坟冢,早已含泪备好。
他站在城门之外,靠着染血的旧门,一门之隔,他却不敢入内。他害怕,他怕看到死去的人,更怕看到活着的人。为了活着,大家都不容易。
刚在几个时辰前,大家还乱坐一团,虽然饥饿虽然寒冷,但大家都还活着,还在一起,身边有亲人有好友,有知己有兄弟,也算了无遗憾。只是片刻之差,仅有的平和也被兵临城下的敌军所打破,数万的骑兵,整装待发,黑压压的一片,坚硬盔甲让人心生寒意。
当说出如此对敌计策之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这算不上一个好战术,却别无他法。以少数人的牺牲换来绝大多数的存活,在生意场上,以小易大,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但这里,是战场,每个人,都亲如手足。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想接受,不愿面对任何一个人的死亡。
当需要有人自愿成为“诱饵”的时候,所有人都沸腾了。“我,我可以。”“我,我不怕死。”“我,我更强壮。”“我,我能打。”……既然必须有人要死,他们情愿那个面对死神的人,就是自己。
看似随意,又看似注定的挑选,被选的人和未选的人,都红着一双眼,就这样穿着单衣拿着刀剑,上了修罗场。前面的人,对着敌军的黑色铠甲,烈性战马,杀红了眼,后面的人,看着前方的杀戮,哭红了眼。
这一战,活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他不愿数,也不敢数。他将葫芦里的烈酒一饮而尽,摔了葫芦,迈着醉熏的步伐,闭上了眼,一路摇晃,回到府衙,躺于冰地,寒彻心骨。
三,
他染了风寒,脸被烧的通红,眼紧紧地闭着,额上冒着冷汗。他正做着梦,一个噩梦。
他还只是个农家小子,在地主乡绅的压迫下,艰难求生,空有一身蛮力,却时常挨饿受冻。他地位低下,又乖戾孤僻,鲜少有人搭理,他也一向独来独往。
唯有一个女孩,她不嫌他没钱,也不嫌他卑微,她是有权乡绅的宝贝女儿,却独爱与他一起,在这田间地头,与他畅聊。一般是她在岸边说着,他在田里听着,但她说的,他都记在了心里。
她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上场杀敌,保家卫国,才算得上顶天立地,有所作为。所以,军队来征兵之时,其他人都是不情不愿的被迫,唯他,怀着一腔热血,自愿而主动地冲在了前方,成功进了军营,当了兵,
临走前,他向她告别,也向她许诺,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大将军,穿着盔甲,骑着战马,手持利箭,脚蹬马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般,顶天立地。
后来的一切,都如他设想的那般美好,他成了将军,从无名小卒,走到了主帅的位置,他带领着将士们,打了一次又一次的胜战。每打一次胜战,他就想着,快了快了,回去的日子就快到了。
可是当看到那些从千里之外被押送而来的妇孺小孩,病弱老人,他们,都是军中将士的至亲之人,他有一种不祥之感,他们的下场会是如何?他们,被废弃了。
所有人都为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感到恐惧,亲人家人抱在一起感伤痛哭,而他,站于城楼之上,看着他们,微微出了神。里面没有她,他与她尚未定亲成婚,幸而不曾被牵连,他该庆幸吗?也许有的吧,她不用遭此番苦难,她还好好的。
只是这归期,却愈发遥遥无期了,就连这生死,都有些无望了。也许,不能再活着回去了。
四,
他做的梦是噩梦,因为他找不到她了。
时隔多年,历尽千辛,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终于回到了儿时的地方,他还想着当初对她许的诺言。可是,他问遍了乡中的所有人,都没有人知道她在哪,他在迷雾中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一个人,出现在他眼前,还穿着离去那天的青衣,只是一个背影,但他知道,那就是她。他想往前走,想走到她的身边,却怎么走也走不过去。他和她的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喊她,她听不见,他想让她回来,她却只是越走越远。
他被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昏昏沉沉,周围是熟悉的人,抬头是熟悉的梁。他还在这小城中,他没有回去,那都是梦,梦都是反的。这些念头使他沉重的心得到了些许舒缓和放松。
烧退后,他便急忙上了城墙,以便观察敌军动向。几里之外的敌军,不再有攻打之势,反而架起了锅,生起了火,开始煮肉喝酒。他心微微一沉,敌军准备以逸待劳,将他们耗死于此处,等着他们自相残杀,真狠。
他下了城,向军中的粮官询问,还有多少粮草,可供应几日。五日之后,再无粮草,我们应当如何。这是粮官的问。
而他的答,却迟迟不曾作出。五日之内,稀粥浓水,五日之后,以水充饥。他看着城中人,吃草根食树皮,撕棉絮扒黄土,任何能充饥可果腹的东西,都被他们争抢着食用,守城的官兵,更是饿地需倚靠长枪方可站稳。
为了活下去,食人肉饮人血的日子,也不远了。他看着那些百姓或将士,面黄肌瘦,软弱无力,瘫倒在地,气若游丝。
他撑着同样无力的身躯,顶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慢慢向城门走去,出了城,向敌方阵营走去。这就是他的答,活着。
五,
他回来了,带着敌军的兵,敌军的粮,为敌军打开了城门。
大锅的粥,大锅的肉,被一抢而空,所有人都狼吞虎咽的吃着这些能够让他们活下去的食物,而他,静静倒在城门边,被活生生饿晕了。
敌军虽然入城,但不曾烧杀抢掠,欺凌辱骂,反而带来粮食,将他们救活,而他们誓死保卫的国,却将他们弃之如敝履,将他们几近饿死。谁是敌,谁是友,谁又能说清。
主帅带领着全城军民归顺了敌国,这一消息,在整个王朝惊起了哗然大波。所有人都震惊了,曾经赫赫有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竟将城池拱手让予了曾经刀剑相向的敌国,这太不可思议了,却又不得不信,因为事实就在眼前。
而这,只是个开始。
小城划在了凌国的范围,接受着凌国的供给,城中的百姓,还像以前一样生活,甚至活得更好,有冬衣穿,有米饭吃。唯一有所变化的,就是城中多了一些陌生的士兵,但他们有礼谦让,遵守律法,不曾扰乱过他们的生活。而他的军队,则随着凌国的大军,一起北上,一起讨伐,这自命不凡的王朝。
这是一个协议,一个已经达成共识,双方互利的协议。你供我吃住,我帮你退敌,而条件则是,我作为你的手下,听你驱使,而你不得扰民伤财,欺压百姓。
他带着他的兵,随着数万大军,一路北上,一起向家乡走去。他作此协议的另一原因,就是想再见她一面。
虽然他知道,他已经不配再回到那里,作为一个帮凶,一个降者,一个懦夫。他已经无脸再见乡中父老,他不愿诉说这其中缘由,也不愿为自己辩解,他人该以为如何就以为如何吧,他无权干涉也不曾在乎。
想回去再见她,也只因这相思,也只因是诀别。
他们的军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而朝廷的军队,却是且战且退,打不赢就跑。一路攻取,很快就可以到皇城了,大局就要定下了,他不愿见到朝中那些虚伪嘴脸,便请辞离开,向故乡走去。
六,
一路上,他带着笠帽,穿着长衫,微微低头,疾步而走。
到了家乡,他来至那户乡绅的家门口,想要找她,却发现,此处早已人去楼空,他向路过的行人打听她的下落,却都是摇头不知。这,就是当初的那个梦境,他找不到她。
他不死心,又一路走一路问,却始终无所获,还被家中老人认出,遭唾骂受挨打,被他们称为白眼狼,被他们说是该死之人。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待人群散去以后,再自行离开,回到军中。他找不到她了,连她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她终究是如梦里那般,离他越来越远了吗?
此时,朝廷与凌国已达成盟约,凌国不侵扰不攻占,但朝廷必须缴纳极高岁贡方可保得平安,朝廷欣然答应。至此,大局已定,大片疆域归凌国之手,且有定都之打算。
而他,带着曾经带走的将士,向边境小城走去。那里,是他们最后的家,在那里,他们才可安身立命,而不受人唾弃。
在回去的路上,他很想她。他还想再见见她,哪怕一眼也好,这样,今生就能把她记住,这样,来世也好再遇见她。只是他找不到她了,天地之大,她又身处何方,去往何处。她还好吗?
七,
他带着军队回城了,却在入门的一刹那,有些傻眼。放眼望去,一片的红色,红毯红纱大红布,甚至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红艳艳的衣服,每个人的脸上也都带着红彤彤的笑容。
发生了什么?
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旁人拉下战马,又被送往浴堂,洗了个澡,也换上了一件红衣。穿上红衣,又被众人拥着向前走去,问旁边的人这是为何,却是笑而不答。待到府衙门前,一顶花轿正正停在门口。
众人大笑着向他催促,“新郎官,快接亲呐。”
他立于轿前,却是半响不曾动过,众人有些呆愣,从来没见过这番场面,新郎官不踢轿的话,下一步该做什么。
正当众人不知该作何反应之时,花轿里的新娘,穿着一身红嫁衣,掀开了红盖头,自己就跑出来了,扑到了他的身上,“阿泽。”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了,这个名字,是她的专属。看着怀里熟悉的笑脸,那是记忆里的她,那是心心念念的她。原来,她不曾离开,原来,她就在这里。
他将她重新抱紧,在额上轻轻一吻,“幸好,梦都是反的,幸好,你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