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一眼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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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泓泉水只有我们申洼村的人知道,它曾经是我最喜爱的那条小溪的源头。

父亲说它一定比他年龄大的,他几岁时就在它身边割过草。它下边有一片平展的草地,在到处高高低低的地势里显得珍贵。那上边的草一定很好,我的小羊肚子总是吃得像一个拨浪鼓。然后它自己跑到泉边喝水,它美好的形象也便倒影在水里,它会定定地看水里的它。那时人畜共用它,在地里干活的人口渴了,跑到泉边二话不说爬下去埋头长吟是最平常的事。父亲曾用柿树叶折成酒盅的样子舀清清的泉水喂我喝。

那时水很少泉很浅,里面的水最多能盛一桶。不是没水,是水从土里渗出,不一会就满了,再多出的水就顺势流走。栽红薯时地不缺墒,人们提一桶水到地里“拉泥”,就可栽一大片。后来,不知是谁用铁锨把这泉水挖大挖深,它就能盛一两担水了。春日,花绕泉边开,燕来啄泥;秋天,叶在水上漂,人来洗尘。我清楚记得它的水秋天总是比春天清,看起来也更深。不知道哪一年,泉边长出了一棵柳树,柳树不远长了两棵青杨,接着又长出了一大片青葱的芦苇。春来时远近山野的第一抹绿色,总在这里引来人们的眼睛。我怀疑冬天时春就在那里埋伏下了,一夜风吹它钻了出来。

想想,童年的心也真如这深沟的泉啊,虽小却清,虽清却小。那时的我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以为天下就是这周围能望得见的几座青山,还有这青山间的层层田地。不知道就不会去想,不去想就不会有烦恼,童年的日子再清苦也甜美如童谣。

我第一次对泉水的发问是在十岁时。我心里说泉水你终年就守着那巴掌大的一片天,蒜臼大的一个池,这就是你永远的安身和目标吗?有了这个不满,我就把眼光投向从泉水里溢出的那些水们,他们已经悄悄流走了。再后来摸清他们流向东村,流到下沟,流经八里山,汇入涧河滩。

那时我已经是一个狂妄的少年,只知道一心向远。我对泉水如此短的路程深感不满,我心里向往的总是长江大河。黄河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山那边,虽然我是二十岁以后才见到了它,但我对它的崇拜老早就开始了。这应该归功于书本的引导或误导。我责怪小溪和泉水胸无大志,既然都是水,人家黄河怎么就能奔腾入海?你们怎么就走不出那个水坑,那片山谷?有了这想法,我出山的脚步匆匆得义无反顾,觉得自己好像背负着伟大的使命,该替泉水去寻找外面的大世界,去开始自己心里认定的万里长旅。

那个叫做青春的东西折腾过所有的人,人们总是在鼻青脸肿的时候才能看清社会和人生的真像。文学家和政治家们在总结人生时总会说他们感谢苦难,可如果让他们再去 经历一遍同样的苦难,他们说啥都不会答应。我摸索着着自己的路,我在颠簸起伏中狂躁和迷失。泉水不知道我的成功失败,它仍然在那里清澈。我的母亲在它身边开辟了一片菜园,我的侄子侄女们拉着奶奶的手去地里玩。我在离泉水很远的地方,那里除了高楼大路汽车商场一无所有。有一段,虚伪的我总认为和村里一辈子种地的人比起来,人家城里人真是文明和优越。父母不拦我也不鼓动我,他们从来不评价我走过的路,他们只是在夏天时把泉水边菜地里收获的菜送到我住的出租屋,做我最想吃的饭菜给我盛上。在城里从未有过的滋味撞击着我的心胸,我忍住没有让泪水流入碗中。

父母和泉水一样,他们不出深山,他们没见过世面。父亲走得最多的路是弯弯的山道,泉水见得最多的是农人的容颜。不用我说,人们会用很多的贬义词对他们评判。

我是在黄河边才知道了泉水的意义。

我立在春天的黄河边,大河春来,撩人心胸。我猛然发现在河水的拐弯处,因了呼啸西来的河水的阻挡和夹击,有一片水域的水旋来旋去根本就走不出那个三角地带,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随波逐流不断重复上一步的路径,这些水们可能永远不会也没机会走出去,它们怎会有缘于东方的大海?

那个时刻我发出了悠长的叹息。我为他们不平,感到了这是对生命的浪费。那一晚我没走,我就住在黄河边,枕着水声,看着星月酣然入眠。

第二天,我才发现这里是个小港口,泊船的渔民聚了一群。我含糊地告诉他们我的想法,大家对我一致反对。我终于知道,滔滔大江上比深水更珍贵的是港口啊,永远不能靠岸的航程有什么意义?行路的人口渴了,是一眼泉水能慰藉,还是一江奔流能入心?深水托举巨舟,清泉滋养人心,那实在是不同的生命要求,是偏执的我硬要分出高低。这片回旋的水域是大河上的泉眼,它接纳过多少水手温情的目光?

这些钢铁般的汉子靠了岸,做饭时的用水还不照样得上岸取吗?我看见一个小伙掂着水桶,跳下船,进入一片柳林深处。身旁的老乡告诉我那里有一眼浅井,水质可好。

我想起了我南山的泉水。我不敢再轻看它的固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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