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是活的。
老船公说这话时,正蹲在船头抽旱烟。秭归码头的冬夜,风里带着冰碴子,他裹着那件泛白的蓑衣,烟刚吐出来就被扯碎在风里。我那时年轻,只觉得水自然是流的。直到在江边住了十二年,看过四季在江面上轮转,才品出这话的深意。
春江是醉的。风从东海来,路过刚醒的湖口,挟着水汽与泥土初融的腥甜。这风软得没有骨头,却韧得像蒲草。它轻轻抚过你的脸,像婴儿无心的触碰。可江水却被它撩动了——平展的江面先是泛起细纹,似抖开的素绢;接着涟漪相逐,嬉闹着涌向岸边。垂柳的枝条昨日还硬如铁线,经风多吹了两遭,便柔了腰身,透出朦胧的鹅黄。
风里有蚕食桑叶的细响,那是风在翻阅江水写就的无字经卷。早归的燕子掠过水面,风托着它们的身影,在氤氲水汽中时隐时现,宛如画师信笔挥就的墨痕。
这样的日子,老船公会收起竹篙,任船自漂。他说:“让船跟风说说话。”船果然在说——船底汩汩的流水声,是它们亘古的私语。
夏雨来时,像个莽撞的汉子。七月午后,江面闷得化不开,云低得仿佛能攥出水来。天色“哗啦”一下暗了,像墨汁泼洒。雷声自北而南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麻。
雨不是落,是倾泻。砸在江面上,溅起万千水花,整条江沸腾着、咆哮着。雨水与江水交融不分,这时的江成了暴怒的巨兽,浊黄的身躯鼓胀翻滚,向前奔突。浪头拍打着礁石,发出原始而野蛮的巨响。
这般天气行船最险,老船公却最是从容。他赤着上身,雨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双手稳握舵柄,眼睛在雨幕中亮如星子。“江在闹脾气哩,”他的声音穿透雨幕,“让它闹够了,就舒坦了。”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雨收云散,西天透出霞光。江水稍平,却更黄更急,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腥气。
秋江没有名字,或者说,它把名字还给了自己。风霜雨雪都经过之后,它变得宽厚而沉静。江面如暗色琉璃,水清了些,能望见底下墨绿的潜流。两岸山色层次分明——近处深绿,中间橙黄,远山绛紫,最远处淡入天际。
这时的江像个哲人,不再为外物所动,只按自己的节奏东流。偶尔出现的漩涡也不急切,缓缓转动,像在思索某个永恒之谜。秋夜最美,月亮升起来,昏黄朦胧如古玉。月光碎在江面上,化作万千金箔,随波轻漾。凝视久了,会觉得整条江都在做一个关于光阴的长梦。
冬雪是江最后的念想。雪花落在水上,转瞬即逝,像被无数张贪恋的小嘴吮去。只有在水流极缓的洄湾,雪才能积起薄薄一层,为江镶一道银边。
江雪之妙,在于动静相生。雪花自灰蒙蒙的天空飘落,从容不迫。落在乌篷船顶,落在老柳枯枝,落在青石码头。江水依旧流淌,带着雪花前行,如灰白长卷绣着变幻的纹样。雪夜最静,天地间只剩三种声音:江水永恒的流淌、雪花飘落的簌簌、远处守夜人模糊的梆子。这三种声音交织,反倒衬得夜色愈发深邃。
这样的雪夜,老船公总要温一壶酒。就着舱内昏黄的油灯,慢慢啜饮,默然无语。有一回他忽然开口:“你看这江,花开自开,水流自流。风雨雪月来过,它还是它。”
我蓦然懂了。“花自飘零水自流”说的不是无情,是自在——万物各安其时,各成其态。春风夏雨、秋月冬雪,都是过客。江以它的宽广,容纳一切,铭记一切,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不舍昼夜。
如今老船公不在了,他的木船也不知所踪。我依然住在江边,看江水流过一年又一年。风还是那样的风,雨还是那样的雨,雪还是那样的雪。江也还是活的——它这样流淌着,见证时光流逝,也见证永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