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中国人总要热热闹闹庆贺一番的传统节日。
回家返乡,大扫除,贴春联,做新衣,准备祭灶,走亲戚,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合家做一顿丰盛的家宴——这些习俗随着时代流传,一直传达着喜庆的年味儿。
《红楼梦》如何写过年?
和布衣寒门一样,贾府也提前置办年事。
首件事是祭宗祠。宁国府由贾珍主事。临近春节,他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又拟日子和名单请吃年酒。
再就是准备春节礼物。
准备礼物这件活,由女眷操持。宁府由贾珍之妻尤氏主事,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荣国府由王夫人与凤姐打理,礼尚往来,荣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与贾珍之物。
这里,曹雪芹写到一种已经消失的礼物:金银锞子。宁府准备了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
锞子,是印有花纹的小银锭小金锭;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豪门贵族常用来当红包或见面礼用。比如,宝玉初会秦钟时,“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
正是这种超越想象又无比真实存在过的细节,才让红楼梦好看。
贾府也收红包。像他们这样的世袭贵族,春节时皇帝有一项特别的赏赐,即春祭的恩赏。贾蓉跑了礼部和光禄寺两地,才领到,那黄袋子上写着“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来自皇帝的压岁红包,直到永恒。据贾珍说,很多已经穷了的世袭官儿家,就等着这份银子过生活,贾族不缺,可“到底是个脸面”,“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
过节前,乌老大赶着贾府的主要财产来源及时抵达。
宁府和贾府都有地有庄子,贾府比宁府多管七八个。庄头乌老大负责宁府,送来各种东西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刘姥姥进贾府时算过一笔账,二十两银子够京城郊区的庄稼人活一年;宁府一年的收入够刘姥姥家生活一百多年,然而贾珍很不高兴。
因为自从元春才封凤藻宫起,贾府开销如流水,只有出的,进账没有变化。除开盖园子,还要请客送礼维持政治资源,早已入不敷出;贵妃自然也有赏赐——“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明写贾府已经开始打饥荒了。
不过身在富贵乡的众人都还没醒悟。
看贾珍作为族长如何分配这些东西: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
负责管理葫芦庙的贾芹也来了。被贾珍一顿骂:
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
红楼人物几乎没有纯粹的好人坏人,贾珍尽管在女人的事上胡作非为,作为族长也算公道。
一切准备妥当,两府开始过节了。
到了腊月二十九日,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门神和联对现在各地还有,只桃符很少见了。明清盛行贴春联以后,古代锭桃符板就慢慢失传,渐渐把“桃符”作为春联的古语。古人在辞旧迎新时,用桃木板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悬挂于门首,意在祈福灭祸。
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灿烂奢靡。
荣国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
门多,而且越往里越隐秘,女眷住的深,连奴才们也不能轻易越界——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门外的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年三十。
宁府重点写祭宗祠。祭祖前先要进宫朝贺。
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没有一起入朝的子弟,就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开始祭祖仪式。
在周汝昌先生的《祭宗祠》中,十分强调在封建贵族社会中“礼”的重要性。在祭祖这样正式的仪式中,贾府男丁“分了昭穆,排班立定”。从“文”旁之名的贾敬主祭,贾赦陪祭;从“玉”旁为名的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而史老太君最珍爱的宝玉,也只能捧香;余下便是从“草头”的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
祭祀大事,献帛传菜,一丝不乱。整个过程中,“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
入夜,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这种场面是旧时北京过年风俗的一面镜子,我们依旧熟悉。
年初一。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同时祝贺元春生日。
贵族妇人有品在身,过年也不能睡大觉,各种规矩礼仪之下的往来迎送,非常忙碌。
大概太累,随后贾母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而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
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看荣府如何以家宴过元宵节。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都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
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贾母将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女孩子里面,宝琴、湘云、黛玉三人更受老太太宠爱。
家宴少不了贾男们,屋外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贾母也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
元宵必赏灯。
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荷叶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看曹雪芹写得这么热闹繁复又富丽,“浮生若梦”四字力透纸背。
家宴少不了唱戏。正唱的是《西楼·楼会》,文豹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完,引得贾母等都笑了。早有三个媳妇已经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往台上撒。
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高高兴兴过大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