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而她生存的那个世界，我仿佛永远也猜不透。

霓虹阑珊，觥筹交错，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频频暧昧地碰撞，擦出多少欲望的花火，那杯沿上留下了女人粉红的唇印和男人贪婪的铜臭。

高中同学聚会上，无意间听到了她的消息，在我们这最大的夜店领舞，为了金钱沦落为“权势”和“钞票”的胯下玩物。

而她，却只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其实，我们自小就是邻居，孩提时代我们经常一起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家中只有一个疼爱她的奶奶和瘫痪在床的爷爷，奶奶喜欢蹲坐在厨房的木板凳上，手里摇着自制的芭蕉扇子，守着一砂锅细火慢炖的红烧肉。长大了我才知道，是因为我们爱吃她老人家做的红烧肉，所以奶奶才会把那一锅肉当成宝贝一样守着；而爷爷嘴里总是有模有样地哼着“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假冒许大马棒与座山雕对峙时的桥段，“天王盖地虎，嘿！宝塔镇河妖……”虽然身体瘫痪，但那唱起戏来的精气神儿，活像个角。

但我却从未见过她的父母，问她，也是沉默。

听家里大人说她的父母早年下海经商赚了一大笔钱，后来不知怎地一夜间赔个底朝天，追债的人拿着刀上门要债，老爷子为了护着儿女脱逃，腰上硬是被捅了三刀才倒下，在手术台上抢救了两天两夜才捡回一条命，祸不单行，奶奶急火攻心，右耳失聪了。

我的思绪因再一次的集体举杯而被拉回。

“想什么呢，快喝！”“干。”

这天夜里回到家，已是凌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拿起床头的手机，飞快地滑动通讯录，似乎是天意让滑屏停留在了她的头像上。

想起酒席上同学们对她的风言风语，心中不免有些惋惜和酸楚，想问问她的近况。

“Hey，睡了没有？”

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复：“还没。”

仅有短短两个字，显得有些冰冷，浇灭了我继续聊下去的欲望，没想紧接着就收到她的另一条消息“怎么了，想我喽？”

这让我大吃一惊，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未曾谋面，算起来也有近十年了，怎么会发来如此暧昧的言语，心中难免有些悸动，对于同学的评论我开始半信半疑了。

“没什么，就是好久没有联系了，今天很晚了，早些睡吧。”我不想将谈话再继续下去，便开始搪塞。

“这周末要不要来看看奶奶？”

…………

“好……”

（二）

见到她的那天，她穿的很素朴，马尾，淡妆，蓝衬衫，牛仔裤，帆布鞋。

我们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公交车站。

“你好，好久不见！”她热情地伸出右手，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你好。”我将右手提着的水果换给左手，同时将右手伸出，当两只手握到一起时，我察觉到她眉间一丝稍纵即逝的悲伤。

车站距奶奶家有十分钟的路程。故人相见，自然一路有说有笑，从她的口中我得知爷爷已经过世了，爷爷临终前有个遗愿，就是希望老伴儿和孙女陪他去剧院看一场“智取威虎山”，但爷爷那时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离不开氧气瓶，这个愿望到走也没能实现。原来今天她是要带着爷爷的骨灰和奶奶去实现老人家那个临终都未能实现的愿望。

当我再见到奶奶时不免心中一颤，奶奶已经年过古稀，老伴儿走了，身边无儿无女，精神状态一天不及一天了，身体也是异常的瘦弱，不过好在孙女在身边照料着，家还算有个家的样子，我环顾了一周，家里摆设不多，却十分整洁，窗明几净，我想这都是她的功劳吧。

“奶奶您看谁来了。”

“啊……是小艺吗？”老人家干涸的双眼，微弱的声音，颤抖的身躯无不敲打着我的心门和儿时记忆，这是十几年前那个最疼我们，最爱给我们炖红烧肉的奶奶吗，自从高中毕业我搬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老人家，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奶奶真的老了。

我走上前去蹲在奶奶的座椅前，握着她的手，“是我，我是小艺，奶奶我来看您了……”说话间，泪水夺眶而出。

那天，我们去省剧院看的“智取威虎山”，遗憾的是在爷爷去后才了了他的心愿。看剧时无意间，我注意到她在偷偷地看我，而那眼神有些许异样，似有泪光。

临走时，奶奶交给我一个红色本子，那是她年轻时的日记，里面记录了她和爷爷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将那日记交给我，我想暂且妥善保存就算是没有辜负她老人家的一番心意吧。

多年后我才知道奶奶的用意，我后悔，那时没有认真地读完它。

（三）

两个月后，奶奶去了，走的很安详，没有痛苦。在葬礼上，我再一次见到了她，她哭得很厉害，奶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父母远走他乡，爷爷去了，现在最疼她的奶奶也走了；她，是孤儿了。

“有什么打算？”事后我问她。

“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白天在小学做声乐老师，晚上……晚上再打一份工。”

“晚上做什么工？”

“你别问了……”

那之后我曾去她教课的学校看望过她，看到她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的笑容，我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的孤寂和无助。我曾想去接近她，帮助她，但似乎一切都无济于事，除非成为她的男人，她的依靠，但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去接受一个深夜买醉，沦落风尘的女子，看来在同学会上，他们说的是对的。

恰巧那阵子我的老板和老婆闹离婚搞得沸沸扬扬，老板娘来公司大吵过几次，弄得公司众人皆知，似乎是因为老板娘无法生育的缘故。最后战火平息了，以老板娘接受老板找代孕而告终。

听说老板出价三十五万找年轻漂亮的代孕妈妈。

不知是不是我的脑子进水了，我竟想到了她。

思来想去，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我还是决定跟她说一下，毕竟这种事同不同意都是她自己做主，我又没有逼她，而是告诉她这个消息而已，代孕赚三十五万，总比每天晚上在夜店里跳那供男人取乐的舞强多了。我想也许她拿到这三十五万，就不用再去那种不见光的地方工作了，我知道她很喜欢小孩子，说不定还可以用这笔钱开起一个幼儿园。

想着想着短信就发出去了。

“和你说件事，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我知道你生活拮据，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些，就可以不用做晚上那份工作了。就是……我们老板出三十五万找代孕妈妈……”

短信一发出我便坐立不安，盯着手机等回信，半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杳无音讯，我有点后悔了，尽力安慰自己还是先等等吧，这种事任谁也没办法很快作出答复。

直到晚上七八点，短信提示音才响起，我慌忙从茶几上拾起手机，是她。

“你是这样想我的？”

她这一句，问得我哑口无言。还在纠结如何回复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好，我做。”

我心想刚才还以为你是贞洁烈女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狐狸尾巴。之后我带她去见了我的老板，老板笑的眉飞色舞，合不拢嘴，因为她真的太美了。

（四）

一周后，老板安顿好公司的各个部门，就带着她飞海南了，之后老板娘每次来公司看到我，都横眉冷对的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我，我自然是当做没看见，谁让您那肚子不争气呢。

老板飞海南的当晚，就给我发来短信，看过短信后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记得那天从公司出来我去了酒吧，把这个月的工资都甩在了吧台上，喝的我差点把胃都吐出来了。然后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是被酒吧里的几个大汉抬出来的。

躺在酒吧门前，我掏出手机，情绪失控下大声喊出了那条短信的内容：“艺啊，你可真他妈真够意思，回去我就提拔你当项目经理，这代孕妈妈是你朋友？你小子可真舍得，真他妈漂亮，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雏儿！”

“张小艺啊张小艺，你个混蛋，你这个臭傻逼，怎么就没想到她还是个好姑娘啊，你怎么就不问问人家呢，就这么被糟蹋了，你这个天下第一大傻逼……啊……”那晚，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望着都市浑浊的夜空，我想奶奶在天之灵是不会原谅我的。

我艰难地起身又吐了一会，之后靠着酒吧房檐下的墙角就那么坐着。一阵寒风扫过吹得我一激灵，从挎包里摸索围巾，却摸到了奶奶送我的那本日记，我来了兴致，一页页认真地翻阅，时而捶胸顿足，时而仰首感叹，此刻我方醒悟，这日记是爷爷奶奶爱情的见证，日记封皮是如此鲜红，原来热烈似火的爱情都是用心中滴出的血来渲染的。

然而当我看到最后一篇时，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我将头拼命的朝着身后的酒吧石墙撞去，头破血流，路边的行人发出阵阵尖叫，又一次惊动了酒吧里的大汉，我被丢弃到了距酒吧几公里外的无人街巷，一顿拳打脚踢。

“小子活腻歪了？来我们店里闹事，给爷爷滚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领头的汉子说完又朝着我早已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踩了两脚才肯离去。

我蜷在冰冷的地上，怀中护着奶奶的日记，那最后一篇，是奶奶在临终前写的：

2015年6月18日     星期四

小艺，这是奶奶最后一篇日记了，奶奶会把日记交给你，是希望未来你能和你的妻子也像爷爷和奶奶一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生活多么不易都要握紧彼此的手，陪着她咬紧牙关挺过去。你爷爷就是我的命啊，有他在的日子，我才觉得生活有了意义。琳从小就没了爹娘，我知道我和他爷爷就是再疼她也给不了她父母般的爱，现在我老了，她爷爷也去了，我把孙女托付给你。我问过她，奶奶在有生之年还能为她些什么，奶奶知道她啊自小啊就倾心于你，这孩子腼腆不敢当面跟你讲，琳是个好姑娘，希望你好好待她，这是奶奶一生最大的心愿，也是奶奶最后的请求。

一张精致的卡片从红色封皮夹层中滑落，我用颤抖的右手缓缓拾起，清秀的字迹：奶奶的愿望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会把最完美的自己留给我最爱的艺……

翌日，我辞掉工作，买了去海南的机票，此刻正在编辑短信：爸、妈您们的儿子就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