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风情老未除，春风一样到茅庐。可怜吟遍香奁句，绝命词是买妾书。”一位高人如此评价王次回。狂风暴雨的午后，焦灼的等待里，想到王次回，也突然想翻《凝雨集》。

王次回，金坛人，生于明末乱世，官华亭县训导，相当于一个幕僚或食客。一生籍籍无名，没能看到清军入关，康乾盛世，活不到五十岁。写诗多拘泥于男女情爱，常被人批格调不高，难登大雅。清、民国时期，也曾为人追捧，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多受其影响。

言及中国诗歌艺术，不过只是充斥着清寂枯淡的情趣或是对豪壮磊落气概的宣示而已，缺乏揭示抒写人性的秘密和弱点。《凝雨集》翻下来，窃以为造词、造意、造境都不算高格，但难能可贵的，是“天真”二字，其中充斥的近乎病态的情感、忧伤，在今天看来，却意外的让《凝雨集》有了人性的光。

去年春节前夕，我在南方多雨的冬天，等待回家的日子，读到一篇文章，文中引用了王次回的诗：“画屏人去锦鳞稀，愁见啼红染客衣。纵使到家仍是客，迢迢乡路为谁归。”心中一凛，酸至不想接母亲电话。

国学知识浅陋，此前并不知王次回，后来断断续续了解了些他的生平琐事，以及身后浮名之争。被一场暴雨困在家，闲来无事，找来王次回《凝雨集》，听着南方暴烈的雨声，通览了一遍，这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读这个晚明落迫才子的诗。

生于明末乱世，王次回经历了宦游漂泊、穷困落魄、仕途不顺、屈居人下、中年丧妻及至老年贫病交加，50岁不到便去世了。王用词华丽、放荡旖旎，多咏叹羁旅愁思，秦楼楚馆的欢会、离愁。在他所生活的年代，王次回无人赏识，及至很长时间，都有因过于“浪荡”而乏人问津。

当然，在民国和明清，王次回的诗歌也曾一度流行。袁枚及纳兰容若便极推崇他，在《随园诗话》中云：王次回诗，往往入人心脾。余年衰无子，宾朋来者，动以此事相询，貌似关切，余深厌之，有诗云：“厌听人寻得子无，些些小事不关渠。逍遥公有儿孙累，未必云烟得自如。”后见次回句云：“最是厌人当面问，凤凰何日却将雏？”余评女以肤如凝脂为主。次回亦有句云：“从来国色夜光寒，昼视常疑月下看。”而在民国时期，鸳鸯蝴蝶派小说家们，冰心、张恨水等人，文风均受其影响。

年轻时落拓江湖载酒行，秦楼楚馆处处留情，终落得晚景凄凉。身后浮名，反而有人争得热闹。事实上，王次回的知音在孤悬汪洋一隅的日本——开唯美文学之风气的作家永井荷风。他在自己的随笔、散文、回忆录里大量引用了王次回的诗，并将他与波特莱尔相提并论：“言及中国诗歌艺术，不过只是充斥着清寂枯淡的情趣或是对豪壮磊落气概的宣示而已，缺乏揭示抒写人性的秘密和弱点。此论初闻颇觉在理，然而当我一度翻读王次回的《疑雨集》之后，才发现全集四卷中，几乎全是痴情、悔恨、追忆、憔悴、忧伤的文字。《疑雨集》诗中那端丽的形式、幽婉的辞句、病态的感情常常使我想起波特莱尔的诗。”

荷风有段文字极纤丽华美：“久雨未歇，轻寒催发腹痛。入夜有风，吹灯后难以入梦…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这是小杜脍炙人口的诗句。我不禁也想起杜筍鹤的诗句来：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雨打书窗，流泻屋檐，溅在树梢，洒在竹丛时，那声响拨人心弦，抵得上风刮乔木的呼号、水落溪涧的呜咽。风声激越，水声号恸，雨声，非悲亦非叹，只是象在低声诉说着什么。人情千古不变也，孤夜枕上，闻此谁不起愁思？更何况病卧床榻。雨经三日，必然引发腹痛。真可谓断肠之思欹！王次回《疑雨集》有律诗云：病骨真成验雨方，呻吟灯背和啼犟。凝尘落叶无妻院，乱迭残香独客床。付赘不嫌如巨侉，徒痍安忍累枯肠。惟应三复南华语，鑑井蛢鲜是药王。”

《凝雨集》通读下来会发现，王次回的闺阁诗虽然多，但并非格调不高。窃以为，诗词造词、造意、造境均不为最上品，难得的是“天真”二字。

摘录两首：

一、《夜逢》，写两人幽会的事，其中两句极好：“欢期已订休相送，只过池南第四松。”

花气依微露气浓，

窄衫轻鬓夜堂逢。

才看隐笑添双靥，

旋见凝愁压两峰。

前院过来灯掩映，

斜门归去迳蒙茸。

欢期已订休相送，

只过池南第四松。

二、感怀杂咏

何处青林好卜居，布帆空载一船书。理文有象惭吞凤，避债无台敢食鱼。贫骨岂容仙药换，牢愁难借妙言除。临卬四壁今如此，谁更同时赋子虚。

旅梦初回百恨新，寸肠焚绝泪成冰。穷途易感如杨子，旧里难归似柏人。骏价有谁沽死骨，鲸波无分活枯鳞。多愁髀肉空如削，跃马何曾及病身。

梯攻百道是愁心，痛饮排愁肺病侵。无计散怀惟痛哭，难持孤愤寄登临。雪封客舍炊烟断，风度僧寮药气深。世味如茶尝欲遍，剩余残骨付哀吟。

病骨巉岩又见春，石忧丛集未亡身。朋欢散尽清言绝，家信来疏恶梦频。永夜独醒如露鹤，他年相吊只秋蝇。蒲团欲觅消除法，心似惊波恨转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