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美介绍新朋友给琪琪，说是一家国外大公司中华地区总代理，搞好关系，一份工作是妥妥的事情。琪琪辞职半年了，办公室恋情被曝光，大鹏留了下来，她离开了公司。两人分开后，关系渐渐疏远了。可这小胡子酒过三巡，说起话来就开始语无伦次，不三不四，散场后坚持要送她回家。仔细掂量着，绝对不能让他送到自己的单身公寓里，万一被劫色劫财，就完了。最终她不得不放下脸面，带着他来到大鹏的公寓。

“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琪琪拼命保持平衡，假装镇定，控制自己的身体看起来正常些，实则已经醉到天花板在眼前摇晃了。

“我已经送到这里了，看着你进家门才放心。”小胡子嘴上说的堂皇，心里清楚，从出了酒吧，两个人坐上出租车开始，琪琪报地址的时候闪烁其词，报错了好几次，尽管这个女人醉了，却一直在想如何摆脱他。

琪琪把身子靠在墙上，犹豫是不是该假装从包里掏出钥匙来，再和他周旋一下；还是直接按门铃，让大鹏出来救自己。可是大鹏如果不在的话，这可如何是好啊！

忽然，“哐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沉着声音，一副大家长的口气，看着惊愕的小胡子说道：“回来了，琪琪。谢谢你，送琪琪回家。”

琪琪一听这个男人叫自己的名字，稍有些心安，以为是大鹏家里人，她赶忙笑眯眯向小胡子道谢，挥手告别，目送小胡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电梯，关上门，才松了口气。房间门开着，那个中年男人不见了。琪琪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稳住身子，走了进去。

2

房子里面变了样，客厅原来所有的家具装饰都没有了，只见靠窗的角落上一张红色长沙发，原本放着电视机的位置上换成了一面银色雕花镜框的大圆镜子，那个漂亮的中年男人背着手站在客厅中央，望着镜子。

他这里的新房东，金荣，才搬来没多久，琪琪没料到大鹏如此绝情，一声不吭就搬走了，站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想到曾经她在这个房子里和大鹏度过的甜蜜时光，当着金荣的面她忍不住抽噎起来。

“别哭了，你要想知道他在哪儿，自己来找找看？”金荣指着镜子，慢条斯理的说到。

琪琪晃着身子走近镜子照了照，镜子里没有自己的影子，而是大鹏，他正端坐在一个露天阳台的椅子上，与一位笑脸盈盈的艳妆美人月下饮酒，正是他公司的女股东。琪琪眨了眨眼，心想：这可了不得了，做梦也能这么真实啊！她绕过金荣，摇摇晃晃走到长沙发前跌坐下来，眼睛盯着镜子里的大鹏，泪流不止。

“这就是大鹏，长得不错，正与美人有约呢！”金荣对着镜子的场景，又看了看琪琪，心中欢喜，张嘴就刻薄人，毫不留情：“伤心什么，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得不到是最美的。”

“是不甘心！我宁可得到了，再失去，也不愿意亲手错失了美好。”

琪琪悔恨自己的选择，如果当初是大鹏离开公司，离了那个女人的纠缠，她定是有办法拴住大鹏的心的，哪里像现在这般如弃妇，只能仗着自己喝醉酒放肆地哭哭啼啼。

“即便让你回到从前相爱的节点，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只能全当是注定好了。”金荣看穿了她的心，冷冷说到。

“我可以回去吗？”琪琪愣了愣，原来真是梦啊！一时哭嚷起来：“我要回去！我可以改变的！我们在一起很幸福，我爱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抛下我，我成为众人眼里的笑话，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一定有办法的。”

“或许去走一遭，你会改变想法的，不过回去可是有代价的。”

“我不管，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在镜中世界，一个月相轮回，这世间流逝一年。”

白色迷雾中隐隐走来一个人，越来越近，是大鹏。

琪琪狠狠掐了自己，真实的刺痛感，惊得一身冷汗，这情景似梦非梦。

“琪琪，总算找到你了，不是说好在车上等吗？车子马上要出发了，快走吧，我帮你买了你爱吃的粽子糖。”大鹏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条胳膊搂着琪琪的肩膀，推着她往前走。

琪琪记起了，这是一年前她和大鹏一起去郊外看桃花，在小小的长途汽车站上，他们两个走散的场景，当时琪琪大发脾气，想一走了之，大鹏使出全身解数哄她上了车，而就在同一辆车上，他们的恋情被公司里的总务看在眼里，没多久传遍全公司。

“大鹏，我们不去看桃花好吗？不去了。”琪琪连忙皱起眉，可怜兮兮地哀求到。

“好吧，不去就不去，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没想到大鹏一口答应了，脸上丝毫没有不情愿的表情，也不像上一次那样极力说服她，琪琪呆呆望着大鹏，又看了看四周，迷雾散了，小小的车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确认自己是困在了梦里。

3

“好了，今天已经过量了。”

“是吗，这样啊！你早该说才是，现在，晚了。琪琪醉眼迷离望着阿美。再见阿美，她已是两个男孩的母亲了，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晃动。

“要是我喝醉了，让你干什么，千万别理我，千万别信我的。”

“一个醉鬼的话，不信也罢。”

“可是就有人信我啦，这坏蛋，要不是我喝醉了，我绝对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来，也绝对不会拿我的20年青春换两年的完美爱情。”

“嗯，这代价够大的。这两年很幸福吧。”

“是的，我把我所有关于爱情的幸福浓缩在这两年里，统统用尽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需要爱情了。”

“浓缩的幸福是怎样的？”

“太可怕了！”

“可怕！”

“大鹏对我百依百顺，从不对我发脾气，陪我逛街，看电影，出门旅行，凡是我的愿望，他都会想尽办法满我，挣钱养我，把我收藏，安放，每天无所事事，除了上班，他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出去应酬，没有狐朋狗友，每天都告诉我他如何爱我。我以为自己被宠成了公主，半年后我才清醒过来。他完全占据了我的生活，除了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好像我们只为彼此存在，而且，你是知道的，天天吃糖会长蛀牙的，蛀牙长了，牙会痛。”

“嗯，是的，牙痛得找牙医，可是得预约，补牙也很难受，而且很贵。”阿美重重点头，表示同意。

“你闭嘴，我正说伤心事呢。我想要回归除了爱情以外的生活，我有我的工作，尽管老板天天挑我的毛病，但工作成果是相当认可的。有朋友，你，尽管缺点多与优点，但我依然爱你。在老家的妈妈喜欢真丝连衣裙，每次回老家带一条，她都要骂我没眼光，这么难看，可是她还穿得特别起劲。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尽管有很多不幸的事情，但正是有了不幸，才能感受到幸福。有了苦，才会感到甜。活在单一的理想爱情生活里，幸福感麻木了，最终变成了极度无聊。”

“嗯，参差多态乃是生活的本源。”

“后来，我回来了，回到现实里，发现自己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老坏蛋！当然是我的错，我不能责怪对他，因为在下决定前，他警告过我的，他把我带到镜子面前，诱惑我，而且我还是哭着求他成全。坏蛋。我的二十年青春啊！”

“好了，该回家了。”

阿美无可奈何听琪琪讲故事，这个故事每每在她醉后一遍又一遍讲。众所周知，大鹏早就娶个有钱女人，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儿子们都满地跑了。阿美带琪琪偶遇他们时，开头好似见了鬼，不过没见她甩脸，倒是大大方方一笑泯恩仇，可见她口中的完美爱情不过是因她求不得而臆想的罢了。

“我要去找他。”

“找谁？爱情？还是坏蛋？”

“去找坏蛋？”

“满大街都是坏蛋，你醉了，满嘴胡话，回去吧。”

“不!我是说真的，是真的！。”琪琪整个人都挂在阿美身上，猛一抬头在阿美耳边大叫：”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你这傻瓜!”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吧台里面，手持这一杯红酒，饶有趣味地盯着自己看。

琪琪猛地推开阿美，阿美撞倒了边上一桌的酒杯稀里哗啦掉掉了下来，碎一地，女客惊声尖叫，一时场面混乱起来，琪琪健步冲上前，窜上吧台前趴在桌上，伸手一把紧紧抓住男人的衣服，瞪得双眼冒金光。

金荣看着发飙的琪琪，笑得很是妖娆，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向来帮他拉架的服务生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这是我朋友，赶紧帮客人收拾收拾。”

“琪琪，快松手，赶紧下来！对不起老板，我朋友喝醉了。”阿美忙着道歉，试图掰开琪琪的手。

她简直像只母夜叉，正手擒阿美心仪已久的美男子，狠狠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坏蛋！”

4

镜中岁月容易过，琪琪成功隐藏了与大鹏的恋爱关系，也没有发现女上司与他有染，两人生活在一起，开始时琪琪在爱情里心想事成，不久她被公司裁员，大鹏向她求婚，可是正如琪琪告诉阿美的，她已经给幸福的糖甜坏了牙，总是想起与大鹏经历过痛苦的分手结局，还有金荣与镜子，坐在沙发上凝视着电视机，曾经镜子就在那里。没错，金荣说过的每一句话，琪琪反复念叨，变糊涂起来,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醒着，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久而久之，以为自己疯了。

一天夜里，野猫一直在叫春，如婴儿啼哭，凄凄厉厉，琪琪吵得无心睡觉，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黑漆漆的电视机。明亮的银色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似乎要穿透她的身体，她嘴里忽而轻声冒出一句：“我要回去。”

墙上出现一面镜子，闪着幽暗的光，眨眼间，琪琪又重新回到了空荡荡房间。

琪琪伸手抚摸金荣俊俏的脸蛋，，凝脂柔滑细腻，他皱了皱眉，一脸嫌弃，她这是已经摸了又摸,不知多少回了。

“你坦白点，敢问公子贵庚啊?”

“25岁”他将琪琪的手挪开，轻轻摆放到桌面上，笑得人畜无害。

金荣自从琪琪回来后，他一下子年轻了20岁，其实他守着镜子原本只是为找回自己了失去的10年光阴，没想到琪琪这般糊涂，在如意镜里乐而忘返，他凭白多得了10年的好处，知道她这一年来住那套公寓里等他，也知道她每天风风火火的，忙不停，找工作，聚会，出门旅行，生活得有滋有味，看不出失去这20年对她有多大的打击，女人果然比男人适应能力强，索性让她多多体验中年人生活的艰辛也算是一场不错的修行。万万没想到，他如此大的变化，也能被喝醉酒的她一眼认了出来。

“这如意镜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用强大的意念才能召唤到它。好似那天你遇到麻烦想着有人来救你，我便在镜中看到了你。”

“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对的地点？这也太随性了吧！白天我得上班，养活自己，晚上要守住镜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养你好了。”黄昏时店里很清净，金荣端上准备好的晚餐，琪琪懒洋洋趴在餐桌上。

“嗯，良心不安了吧。”

“你就当我是喜欢上你好了。”

琪琪咯格咯笑了起来，刚想伸手在男神脸上摸了一把，生生又收了回来，頂着中年妇女的脸调戏貌若潘安的小伙子已经糟过不少白眼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琪琪白天窝在房里睡觉，醒了去找金荣，说说话，在酒吧蹭饭吃，晚上守着镜子寸步不离，时常把脑袋抵着玻璃窗，盯着墙上镜子轻声念叨，像巫女的咒语：来啊，来啊，执着的大傻瓜，这世上没有什么放不下。

5

清越赤裸着上身，站在旅馆的盥洗室的镜子前，白炽灯照着他的浮肿的脸，下垂的眼袋，头发乱糟糟，脸上青色胡渣没有刮干净，他卸下剃须刀上的刀片，捏在手里，举着颤抖的手，眼睛直直盯着手腕上清晰可见脉络，只要划出一道伤口，流尽了血，便可以解脱了。

“等一等，先等一等。”琪琪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叫嚷起来。三年了，这镜子终于等到了有缘人。

“什么？！谁？！”清越惊得松了手，刀片掉进水池里，他看向四周，盥洗室里除了镜子里的自己，找不到任何人影。

“我可以帮你，这远比你了结自己容易多。来吧，到我这里来，我可以帮你。”

“你是谁，你在哪里？”这陌生女人空灵的声音让清越觉得不可思议，当他想要结束生命的时刻，收到了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她并不像是来拯救他的，而像个魔鬼在引诱他。

清越找到了琪琪的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靠窗的一张醒目的红色长沙发，对面纯白的墙壁上一面银色雕花镜框的大圆镜子。

“坐吧。”一身黑色长裙的琪琪端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她在屋子里转圈圈，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听到门铃声，心都要蹦出来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西裤，黑色皮鞋上满身是灰尘，看上去局促不安，不知道自己眼睛，身体，手往哪里放 ，站着纠结了一会儿，贴着沙发边上，离她远远地坐下。

“现实生活让你绝望，你可以回到过去，曾经让你感到幸福的时光，过你想要的美好生活。当你再次厌倦时，你也可以回来，只是要付出些许代价。但曾经拥有，总好过从未曾拥有，来这世上不易，就此离开，可惜了。”琪琪用极其轻柔的语调开导他，心中默念：“我是为了救他，是在救他。”

清越从镜中看到的是妻子在狭小满是油污的厨房里做饭，宝宝趴在脏兮兮的地板上，他和妻子争吵过无数次，不要任由孩子满地爬，妻子总是扯着嗓门骂他，没有用，让她和孩子受苦受累，他想起整整两个月他没有接到一笔订单，很快他将要面临失业了，他深陷在生活的泥潭沼泽里，举步艰难，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了。

“我想回去。”

6

琪琪的时间停止了，三年，五年，身边的人在慢慢变老，唯独她置身事外。20年，40年

她放弃了清越能够醒悟过来的想法，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回到现实世界努力活下去，可是他竟然在镜子里迷失了自己。

“你说说看，我没骗他，我是在救他，不然他就割脉自杀了，我想啊，让他去尝一点甜头也是好的，说不定他还会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他不能不回来啊！”琪琪依然扎着马尾辫，45岁的容貌，缠着头发已经花白的金荣絮絮叨叨。

“他不来，你不老，多好，长生不老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让你得了，只要他还活着就好。”金荣搂着琪琪，抚摸着她白净光滑的脸颊。

琪琪笑着说：“羡慕吧，如今他要是死了，我还不知道要回到哪一世呢？"

金荣50岁，他娶了她，他88岁，琪琪埋葬了金荣。

身边的朋友对她容颜不老视而不见，琪琪怀疑对他们来说，自己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一个幻影罢了。看着自己爱的人经历生生死死，离她而去，唯独她一人漫无目的活在这个世上，不明白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是恩赐还是惩罚。她很少去那间屋子，只有在每一次参加完朋友的葬礼，她都会来到镜子面前，把自己的身子深陷在沙发里，脑袋抵着玻璃窗，默默念叨：“去敲碎它，去敲碎它，执着的大傻瓜，没有什么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