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翠梅又中风了。”手机那头珍玉嬢带着惋惜的口吻说。
“不知道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妈表示不可置信。
“就今天,我刚才晾衣服的时候听别人说的。”珍玉嬢笃定的说。
“翠梅真是个可怜的人。”我妈无奈地叹气。
“是呀,太可怜了。”珍玉嬢认可地说道。
。。。。。。。
她们口中的翠梅是村里的一个农妇,就在前几天听说她又被拉进了医院的ICU,至今生死未卜。这几天,我妈一直在手机中追问着珍玉嬢告诉她关于翠梅的近况。
“翠梅是住在桥头的那户人家吗?”我疑惑地问我妈。
“是的呀,她的小女儿叫缺巴洞,以前还跟你同学来着,不记得啦?”我妈说。
因为我长年不在家,村里很多人的名字都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只能靠脑海中孩童时代的记忆依稀想起一二。她说的“缺巴洞”,的确曾是我的小学同学,但是我已经忘了她具体叫什么。只记得她的牙齿长得不太好,嘴巴里面似乎经历过地震,原本应该整齐的牙齿变得凹凸不平甚至还有几个缺口,大概她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吧。村里的闲人总是很喜欢帮别人取外号,除了“缺巴洞”,还有“霉豆沙”、“军辣子”、“莲子鱼”一类的,叫着叫着都不记得人家的本名是什么了。缺巴洞好像也就跟我做了一两年的同学,然后就没读书了,后面大概就是出去打工了吧。
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很多连小学都没读完就步入了社会,然后年纪轻轻就走进了婚姻,接着生儿育女,按着一代又一代的村里人那样活着。那会儿,也没觉得很奇怪,似乎读不读书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反正到最后都是要出去打工的。所以,越到后面,一起读书的伙伴就越来越少。甚至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陆续听到有同学结婚的消息。听说缺巴洞经她堂姐介绍嫁去了凤凰,跟她堂姐做了妯娌,婚后又生了一个男孩,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嫁的不错,生的也蛮好”。
缺巴洞是翠梅的二女儿,上头有一个姐姐,下头有一个弟弟。这在农村,是极其正常的配置。有关缺巴洞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对于她的妈妈翠梅我了解的更是少之又少。就记得她们家在桥头,桥头有几棵茂密的枫杨树,八九月的时候树上挂满了一条条随风而动的果穗,桥下洗衣服的石墩上偶尔会坐着几个纳凉的人。和别家镂空的围墙不同,她们家的围墙是用水泥做的实体墙,高高的,看不到里面,以前上学的路上会经过她们家,常常听到院子里唇枪舌剑、鸡飞狗跳的。要不是这场意外,大家频繁地谈论起她的过往,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是那个长相平平,皮肤蜡黄,说话稍稍有点不利索的普通农妇,跟大多数的农村妇女一样过着相夫教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子,偶尔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喋喋不休 。
翠梅是李家的女儿,嫁到我们村后,生活原本不太宽裕,后面一直靠自己弟弟家帮衬着,日子还算安稳。不料几年之后,自己弟弟突发疾病去世了。然后又在偶然间撞见自己的丈夫竟然和自己的弟媳有染。翠梅一时间怒不可遏、伤心欲绝。原以为奸情被发现之后那两人会有所悔改,结果两人不但丝毫没有悔意,反而更加猖獗地在翠梅的面前厮混。任凭翠梅如何怒骂哭闹,她丈夫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气急之下,还会把翠梅暴打一顿。
听到这里,我无语至极。
我愤愤地问:“那她为什么不离婚呢?”
我妈反问到:“她离婚了能去哪儿呢?”
我一时语塞,内心一阵悲凉。原来女性结婚之后,真的就没有家了。万千世界,又有多少个“翠梅”呢?拿自己的一生去赌一个男人的良心,没有筹码也没有退路。
听我妈说,翠梅不仅被自己的丈夫打过,还被自己的小叔子打过。大概是她的小叔子去她家借什么东西,拿之前跟她的丈夫说过了但是没有跟她说。小叔子去拿的时候,她丈夫不在家,两人就起了争端。翠梅说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不准拿,然而小叔子并没有吃瘪,因为他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大嫂放在眼里。争执不下,小叔子就打了她。听说现场极其惨烈,重拳之下翠梅不仅被打趴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甚至被打得尿失禁了。要不是被过路的人拉住,小叔子直接打死了她也不好说。
“真是一家畜生。”我甚至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农村好多这样的。没有媳妇全家急,有了媳妇全家欺。”我妈幽幽地说。
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格外的平静,似乎这就是女性婚姻的宿命。而我,宛如听了一个鬼故事,真叫人不寒而栗。
“翠梅可怜是可怜,但人也傻,人家都把她打成那样过。后面几年,她自己辛苦种的红薯还一筐一筐地送给她弟妹吃。”我妈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没有回应,只是苦笑了一番。我又能说什么呢?和大多数在家庭中被欺侮的女性一样,翠梅肯定是个善良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太过善良才能如此被拿捏如此被迫害吧。
世界上被困在婚姻里的翠梅不计其数,有多少人能像《出走的决心》里苏敏那样勇敢出走,独自追寻自己的梦想呢?即便有这个勇气,又有多少农村女性有过自己的梦想?更别说出走的能力了。她们大多没读过书或者有幸读过几年书,有的字都认识不了几个,能去哪里呢?能走多远呢?有的即使顶住压力离婚了,最后不过又走进了另一段婚姻,重新赌另一个男人的良心罢了。
“翠梅醒了没有?”我妈每天都在问。
“还没呢。”珍玉嬢说。
“不知道她这次能不能醒过来?也不知道她屋里人肯不肯让她治。”我妈担心地说。
“哦,她小女儿去了,说是即使砸锅卖铁也要给她妈妈治好。”珍玉嬢欣慰道。
。。。。。。
终于在一个多星期之后听到了关于翠梅的好消息。
“翠梅醒了。”珍玉嬢惊喜地说道。
“真的呀?太好了。”我妈都有点激动了。
“是的呀,就是还不能说话。他儿子去她身边的时候,她的手指还知道往她儿子的方向指呢。”珍玉嬢说到。
“不过听他儿子说,他妈醒了,他自己睡不着了。。。。。。说是自己本来就欠了几十万的外债还没还清。”珍玉嬢心酸地补充道。
“翠梅真是个可怜的人。”
“是的呀。”
大家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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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面就没听到关于翠梅的其他消息了,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已经活了过来。她有可能还在医院,慢慢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恢复得快的话,有可能已经回家了,就是不知道她的儿子女儿能照料她多久。
当一个年迈的农村女性再也无法对儿孙提供任何价值的时候,她会经历什么呢?
但愿她能绕开所有的泥潭,有自尊且自在地慢慢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