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在光明楼附近溜达,从家门出来,拐出板厂南里,不用过马路,就有一家粮店,每月拿着红本去店里换一沓子粮票、油票、肉票、鸡蛋票。店里可以买面条、买面粉。不过,我宁肯转悠两条马路,去更远的一家粮店买面条,我会跟父母说,那家店的面条种类多,宽的、细的、精白的,更筋道。其实,绕远,只是为了溜达闲逛。尽管,我想办法躲开父母、老师们的监督,竟还是躲不开周围邻里的监督,连粮油店的师傅都会告诉母亲我的行踪,包括我几点已经放学,却没有朝家的方向走,而是绕道去了新华书店或是光明百货商场。
一次,母亲生病,让我拿着存折去储蓄所取钱。我踮着脚尖,把存折伸到柜台的窗口时,里面的阿姨询问我老半天,妈妈怎么了?为什么要来取钱,拿钱干嘛去呢?回到家,我学给母亲听,说阿姨真烦人,当着那么多人审问我。母亲却直夸阿姨人好。
那时,哪怕和同学小姐妹一同逛到另一个院落,都会有人报告家长。那时,最羡慕班上一个同学,他每天放学都能吃最奢侈的零食——一串最贵的糖葫芦,糖色透明新鲜,有橘子瓣、山楂、苹果瓣中间还夹着豆沙,裹着层白芝麻,一串要5毛钱。
倒不是仅我一家小孩被监督,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小孩们都活在邻里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安心掌控下,因为,那是1980年代。
那时,班里只有一个小孩没受到足够的监控,他是个总穿着藏蓝色中山装的小胖子,后转来的,学业跟不上,老师对他是基本放弃的态度,他是借读生。有阵子,他的学习跟上了,作业总受到表扬,但测验成绩还是不行。上课时,只要被老师提问,就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很窘迫的样子。后来,毕业考时,他的成绩是最差的,就转回老家没有音讯了。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每天下学都买一串糖葫芦的男孩,用的是小胖子的贿赂金,小胖子每天都会往他位子里塞五毛钱,刚好买一只新粘的、最贵的糖葫芦。男孩是小胖子的组长,又是数学课代表,一天五毛钱,小胖子不用交作业,还可以有作业抄,挺划算的。
在板厂小学上学时,小学二年级,曾一遍遍朗诵那些课文,读着读着,不禁双目湿润,年轻的语文老师走过,让我当语文课代表,令我相信,自己能够通过声音来表达感情。后来转学到光明小学,一天下雨,见景生情,回家潦草地写了记录,交给新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不成想,收到老师评语:“只有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才会写下如此真挚的文字。”这位语文老师还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这篇文字,从此,我相信,自己可以用文字来表达感情。
后来,上中学了,就在隔条马路的五十中。一天,学校请来了几位知名作家,记得有柯岩、苏淑阳。大家都排队要签名,每个同学都有精美的笔记本,只有我,什么也没准备,只好拿着几页稿纸,也跟着排队。好容易排到我,前面的同学说作家们都累了,不签字了,我抬眼看到柯岩面露倦意,就只好悻悻地转身。不觉,台上有位面相慈祥的伯伯,笑盈盈地看着我,说:“过来,同学,你叫什么啊?也喜欢文学?”我答:“我喜欢朗诵、看书、喜欢写作文!”他用钢笔在作文纸上写了一句话。从此,这张纸一直夹子本子里留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仍旧是喜欢写作文的人,期间,经历枯索平静的日子,心中的文学梦想从未熄灭,虽然也从未实践过写作计划。但,每当我情绪低落,都通过文学来疏解,不论是表达还是汲取,文学的确是那颗照亮暗夜心底的星。
曾经用积攒很久的钱在新华书店买《约翰·克里斯朵夫》,当那个女初中生怯生生的跟店员要这本书时,店员一脸鄙视,大约不相信一个小孩要看这大部头。初中时,在校图书馆借阅《散文》,头一次读到那么入心的文字,句句宛如贴心挚友的鼓励,又带着“浓咖啡的思绪”,刚好和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契合。于是,在笔记本一段段摘录,那些文字陪我走过了黯淡的学生岁月。
12岁那年,在校图书馆看到18岁时对未来的梦想,记得曾经郑重地写下心愿,有若干,只有一件实现了,那是演奏《爱的罗曼史》。厌烦数理化的年代,古典吉他因其独有的音韵,并且持琴后,也是离心脏最近的乐器,成为我最懂心事的朋友。虽然,我至今没有掌握正确的技巧,但每次看见琴,都会生出老友重逢的亲切感。
当年的百货大楼是卖文具的地方,也是我曾拽着爷爷买作业本的地方。为了一个好看封面的练习本,曾经多么心痒痒啊。如今,我积攒了很多本子,却懒得写字。那些涂抹得深蓝浅蓝的笔记本、日记本,曾经担心被家人翻看,而今,已经无人愿意来阅读了,忽然,走过半生,才理解,那些曾经的“监控”都是爱的体现。
如今,光明百货大楼成了普通的超市;那家隔两条马路的粮店自1992年起成了餐厅;龙潭医院也还在,只是改成社区卫生站;邮局也还在,新华书店还在。
独自走过多年前走过的街巷,回味多年前的旧时光,在1992年即改建的餐厅吃了饭,临走时,默默祈祷它能在日渐萧条的岁月中生意兴隆。如今,物是人非,那些“围绕”、“监控”我们,关爱我们的人们几乎都不在了。但,温暖的亲情、友情、师生情谊都在心底积存、发酵,从而,生出爱的薪火,相信自己,不论发生什么,都能顺利达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