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之死:反智主义的盛行及其影响》是美国海战学院的国家安全事务教授托马斯-尼克尔斯的著作。这本书针对的是美国社会,作者发现美国的反智现象非常严重,他说:“美国这个国家,现在沉浸在对无知的崇拜之中。无知并不是问题,但是以无知为荣、以无知洋洋自得,甚至把无知当做美德,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在反智的潮流中,专家成为民众嘲讽、憎恶的对象,而专家也普遍采取了退缩、躲避的态度。因此,作者论断:专家已死。
我在阅读中深有共鸣,并不是因为我对美国有多了解,而是感觉把书中涉及美国的地方换成中国,基本上没有大问题,甚而至于,换成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是成立的——反智在今天是一个世界性的潮流。为什么会这样,作者在书中分析了导致反智主义在美国盛行的三个重要原因,而这三个原因在绝大多数国家恐怕都是存在的。
反智主义的表现
反智主义最直接的表现当然是无知,作者举例,2014年俄罗斯和乌克兰发生冲突,《华盛顿邮报》开展了一次民调:美国是否应该军事介入。结果发现,只有1/6的美国人——1/4的大学毕业生——能在地图上指出乌克兰的位置,乌克兰是全部国土都在欧洲的最大国家,但受访者平均认知偏离了乌克兰2880公里左右。《华盛顿邮报》让被访谈者指认位置是十分明智的,因为结果表明,越是认为乌克兰在拉丁美洲或大洋洲的人,越是希望美国发动军事干预。
无知只是最表层的现象,更令人不安的是反智主义深层次的表现。比如,现在是人类历史上获取知识最便捷的时代,类似乌克兰在哪里这样的知识,举手之劳就可以得到,但多数人显然拒绝学习这样的知识。再比如,自己缺乏某方面知识的时候,一个理性的选择是求助于专家,让专家辅助我们做出决策,但今天的人们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拒绝专家,甚至厌恶专家。这种现象在中国显然也是存在的,证据就是“砖家”这个新词。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专家整个群体都突然变得愚蠢,所有的话都错了吗?显然不是这样。确实会有专家说错话,闹点笑话,但如果某个人深耕某个领域,是该领域公认的专业人士,那么即使此人偶尔出现错误,其在这个领域的权威性仍然高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我相信这个结论理性的人都会认同,但我们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专家呢?
所谓反智,显然就是反理性的。作者从三个方面分析了反智主义盛行的原因。
教育
作者认为高等教育的产业化是反智主义盛行的第一大罪魁祸首。高等教育的产业化就是只要交学费都能上大学。相比于过去大学教育的精英化,现在美国的大学教育可以说已经普及了。
普及高等教育并不是坏事,问题是当教育成了买卖,大学收钱招了学生,就得保证人家能毕业。于是,“当美国大学教育成了一桩买卖之后,大学的宗旨就不再是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和复杂的推理能力,而是跟别的买卖一样——让客户满意”。各个大学都会让学生给老师打分,学生的需求被放在了优先位置,投诉或举报老师的渠道非常方便,校方的反馈也很及时,而且结果往往都是责难老师。过去在期末评价中得到“A”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而现在则成了标配,如果给的成绩不高,学生会投诉说你教学质量差——如果你教得好我怎么会成绩差呢?绝大多数老师选择了息事宁人。人人都能上大学,都能以挺好的成绩从大学毕业,大家都自我感觉良好——专家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比于知识的欠缺,思维方式的简单化和暴力化是更让人担忧的。作者举了一个例子,2015年的万圣节,一所大学舍监的妻子(也是该大学的老师)说:如果少数族裔觉得有些万圣节服装冒犯了自己,可以选择无视。这句话让校园炸了锅,学生们痛骂舍监,说:“你的职责是为学生营造一个舒适的空间,一个家一样的地方……你懂吗?”舍监回应说自己不同意这个说法。学生骂得更凶了,说:“那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个职位?谁雇了你?你应该辞职……”最后,学校出面向学生们道歉,舍监的妻子辞去教职,舍监本人也辞职了。这个学校,叫耶鲁。
耶鲁学生当然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但他们的表达方式是有问题的。学生们先亮出观点:舍监的职责是给学生们营造一个家一样的地方。这是一个观点,没有问题,可以提。舍监回应了,说自己不同意这个观点。那么又轮到学生了,此时你应该论证自己的观点,但他们却反问:“那你为什么接受这个职位?”也就是说,学生们不觉得舍监职责这个问题是可以讨论的,他们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种思维方式的简单化和暴力化才是反智主义的根源。
《自私的基因》作者,牛津大学教授理查德-道金斯痛批耶鲁学生的做法:“大学可不是一个保证让你开心的地方,如果你要的是这么一个地方,走,回家去,抱着你的泰迪熊,吮吸你的大拇指,直到你准备好上大学。”
网络
网络时代来临的时候,很多人为之欢呼,认为一个知识分享、平等自由的新纪元开启了。但事实令人困惑,网络成了反智主义最大的帮凶。作者从几个方面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1、网络获取知识的便捷性让人们产生了一种幻觉——拥有知识就是专家。实际上,知识本身不等于专家,更重要的是知识背后的研究方法,思想方法,但网络给了人们盲目的自信。比如上次介绍的萨缪尔-亨廷顿和佛朗西斯-福山,他们两位都是政治学领域的顶级专家,但对于他们创建的“文明冲突”理论和“历史终结”理论,你可以轻松从网上搜出几个例子来反驳,于是你轻蔑的笑笑:这叫啥子专家嘛,骗小孩的吧?但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理论可以解释所有问题,如果有,那就是伪科学。像“文明冲突”和“历史终结”这样的理论,是给我们认识世界的工具,不是给我们认识世界的结论。而创造这样工具的能力,绝不是谷歌一下或百度一下所能达到的。
2、通过网络获取知识确实便捷了,可不幸的是,充斥于网络的绝大部分信息都是垃圾。网络是一个绝对平等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上传信息,但没有一个审核把关的机制,混淆视听的谎言和危险的极端言论都在网络上畅行无阻。印刷时代的信息传播效率确实不如网络时代,但印刷时代是有审核机制的,报纸杂志刊发的文章都需要经过好几层编辑的审查,出一本书就更复杂了,除了编辑,还有专家审稿,学术书籍还有同行的内评,最终出来的信息质量是有保障的。
3、网络信息良莠不齐,这就给读者分辨信息的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可惜的是,人们并没有去努力提高思辨能力,而只是简单的寻求认同,排斥异己。在印刷时代,话语权在专家手里,如果你有不同观点,既难以发声,也难以寻找同道中人。而网络是极度多元的,相比于印刷时代,人们更容易发声和找到与自己观点相同的人,这本来是件好事,但人的天性于此暴露了,寻求同类的本意应该是辩明真理,但慢慢的,寻求同类变成了目的本身,党同伐异成了网络时代的普遍现象——你对还是我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两边谁人多,谁声大。
4、网络暴力成为常态。在日常生活中,让你面对面骂一个人,你会觉得很有压力。但在网上就不同了,你面对的只是一块屏幕,对面是谁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大家都是匿名的。于是键盘侠铺天盖地的出现。
媒体
在教育和网络纷纷沦陷的时候,媒体这一精英时代的产物按说应该挺身而出,挑起话语权的大梁。但事实是,媒体堕落的更厉害,成为了反智主义的帮凶甚至是主谋。
为什么会这样?我这里插一个自己的观点,实际上,“媒体是精英时代的产物”这个说法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在印刷时代,当报纸杂志出现的时候,它们的面目绝不是精英主义的,而是平民主义的。今天我们会觉得像《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这样的报纸很高大上,实际上,日报的出现是精英主义时代的一场平民化革命,而它的背后则是资本的力量。
日报出现之前,出版物完全是靠发行费盈利的,而日报定价极为便宜,人工成本和印刷成本又很大,它的盈利点在于广告。那么广告商为什么在你这里登广告呢,你就得吸引眼球,订阅量要大。这个原理适用于所有的报纸、杂志、广播、电视。所以,在资本力量的驱使下,你没必要期待媒体充当真理的侠客。
在《专家之死》中,作者列举的观点还有美国媒体对言论自由的滥用,这涉及到1960年最高法院对沙利文案的判决。这个案件背景挺复杂,就不详细说了,这类知识倒是很适合网上搜索。简单说下结论,就是这个判决给了媒体几乎不受制约的权力,媒体可以随意编造信息而不受处罚。《批评官员的尺度》一书中有个例子:一个杂货铺被三个逃犯劫持,结果被媒体编造谎言,说老板希尔的女儿被逃犯性侵,老婆还爱上了逃犯。希尔告到法院,结果一直审到最高法院都判希尔输。希尔一家搬家躲媒体也没用,直到希尔夫人愤而自杀,媒体碍于公论才放过了这家人。
有人说,专家死就死了呗,精英主义有什么好怀念的?作者认为,专家之死对民主社会是极为不利的。这里面的道理不难理解,此书最后一章就是专门讲这个问题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己看。我举一个现实的例子,还是《自由的基因》作者理查德-道金斯,这是英国国宝级的学者,他在英国脱欧公投的时候就撰文反对:即使像我这样的生物学学者,对于脱欧可能导致的经济和政治问题也是缺乏了解的,把这样高度专业的议题付诸全民公投,这是寻求民主还是推卸责任?下一次我们是不是要全民投票决定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对不对,或者投票决定飞行员该在哪一条跑道降落?
最近读的书挺有意思,之前写过《技术垄断》和《文字的力量》,《技术垄断》就是对媒体时代的到来提出了警告,那时候网络时代还没有开始呢。《文字的力量》就像是一部印刷时代的赞歌,历数了印刷时代给人类文明带来的进步。今天的《专家之死》则是对网络时代的警示。
我对《专家之死》的分析方法基本认同,但对它的结论有不同意见。网络时代有种种不如人意的地方,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一个进步的时代。当然,锻炼自己分辨网上信息、理性平和讨论问题的能力,是网络发挥其正面效用的基础。对此,我们每个人都负有对这个时代的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