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春的地势总体上是北高南低,原田桥乡的13个村就坐落在北部的群山之中,雾云山又座落在田桥的北部,宛若巨石,矗立在群山之巅,巍峨而寂寞。今天上山的道路已经全部硬化了,可即便如此,有着数十年驾龄的老司机驱车登上雾云山后,也禁不住因高度紧张而大汗淋漓。所以千百年来,它就像天上的云山,日日映入人的眼睑,却总孤悬于世俗之外,就算像我这样土生土长的田桥人,大多数对它也只是远观而从未亲临。
雾云山寂寞,却不孤独,在山中依然生活着稀稀落落的人群,陪伴它一起感受春夏秋冬、四季变换。因为山的阻隔,他们仿佛是仙境中人,只存在人们的想象里;也因为山的庇护,他们远离了凡尘俗世,真正过上了闭塞、清苦而又自由的桃源生活,他们祖祖辈辈辛苦劳作,在山间挖出了一丘丘梯田,赖以生存繁衍。终于有一天,摄影爱好者发现了他们的杰作,用照相机将梯田的身影带进了城市,让山外的人们见到了它的伟岸。于是一批又一批游客慕名而来,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我怀着对梯田的向往,在早春时节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雾云山。刚到山脚,梯田就浮现在眼前,它从山脚绵延而上,直至山脊,田埂上的枯草显然刚被火烧过,只露出乌黑的泥土,从下向上仰望,层层叠加,宛如海面上翻起的巨浪。梯田的两侧都修有专供游人赏玩的登山步道,沿着它蜿蜒而上可直达山顶,梯田的全貌也随着攀登逐渐展现在眼前。由于都是在山间挖掘的,所以每层田亩都不甚宽,一般三五大步就能跨过,每丘田的形状也各不相同,方形的、弧形的、三角形的,还有不规则图形的,鳞次栉比的排列着。虽未到插秧时节,但田都已经翻新了,堆满了青黑色的田泥,从上向下俯视,层层的梯田宛若条条青龙缠绕在山间,每丘田就好像是青龙身上片片特色分明的鳞片,整个山也因为它们倍加显得威武雄壮。
在梯田的周围,依然是满山的松木和土石,在今天看来仍旧是险峻的,雾云山的先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山间,完全凭借人力,一锄一锄的挖、一肩一肩的挑,开垦出了这漫山的梯田。无人知晓谁始挖第一方土,也无人知晓是谁筑牢了最后一条埂,可是依旧能够想见,每丘田里都隐藏着几个愚公。
梯田即便开垦出了,可是要真正产出粮食却仍是任重道远。先要在山顶挖出蓄水的塘堰,解决灌溉问题,再花上数年的时间来改良山地贫瘠的土质,方可以播种。从播种到收获仍然饱含辛劳,插秧的时候要将秧苗一担一担的从山脚挑到山顶,再弯下腰一株一株的种下,施肥的时候又要一担一担的从山脚往上挑肥料,好不容易等到收获了,还要将成捆地稻穗一担一担地挑下山才算完结。
走在游客步道上,在山间依稀可见一排排的洞穴,那是农人们过去用来存放红薯用的。雾云山的梯田和田桥其他地方的田一样,由于光照不足,任你如何辛苦劳作,也只能产出一季稻谷,而且产量不高,完全不够一家人全年吃。于是,农人们只好在农闲的时候种植红薯,平时就将红薯放在锅边和饭一起蒸熟,半碗米饭半碗红薯的混着吃,才勉强不至断粮。
俗话说:穷山而水出刁民。雾云山的先祖们完全可以凭借大山的掩护,去当剪径的绿林好汉,大块的吃肉、大碗的喝酒,快活逍遥,可是他们没有那么做,他们宁愿守着这一份清贫和困苦。倘若到田桥的村民家做客,在桌上见到的鱼肉一定是整整一碗,里面不含任何的配菜,盛给客人的饭一定是满满的一碗,里面不含任何杂粮,他们是宁愿苦了自己也绝不亏待朋友,更务谈去伤害别人。这是农耕文明孕育出的特性,勤劳、善良、坚韧,他们更愿意凭借自己智慧和劳作去迎接生存的挑战,从不因为追求自身的安逸而将痛苦转嫁给他人,在他们身上永远充满平和,找不到一丝血腥的影子。据传说,田桥人的先祖叫田梦罴,是宋末士子,因为不肯定屈服于元朝统治者,带着家人逃难隐居至此。他不肯和蒙古人合作,与其说是不愿意放弃读书人的气节,不如说是农耕文明浸入血液的人,对于如生俱来带着狼性的游牧文明的排斥吧!
沿着游客步道走了足足今两个小时,方始登上山顶,低头瞧去,脚下的几丘田已然荒芜了,上面长满了草木,我这才猛然想起沿途见到的梯田虽然都翻新了,但田间却没见到劳作的农人,想来随着交通的便利,村民都陆续外迁了,今天的梯田只是作为一道景观来供游人观赏。或许若干年以后,雾云山人完全不需要这一山的梯田来养育,但它也不应该回归山的本色,它应该像荒废在热带雨林中的玛雅古城一样,成为一种文明留下的标识,透过它人们仍然能够看到曾经生活在农耕文明里的人们,看到他们的困苦与祥和、艰难与奋斗、平凡与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