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

太阳才悄悄地露出半张脸,张顺就起床了。对于同是开店的其他人来说,他的确是勤勉得过分了。了解实情的人明白,他是被逼得的。想到书店生意惨淡,他就忍不住唉声叹气。让他唉声叹气的,远不止这些。今年才二十五岁,他眼睛里全是残灭的灰烬,原本机灵的脸略显呆滞。

楼道里并非死寂,一些要上早自习的学生,毫不顾忌别人,咚咚咚地跑下楼。他不必起这么早的,九点去打开店门就行了。但他学生时养成的习惯,一时难改,再加上最近愁得肝肠寸断,睡意就少了很多。

路上的雾气稍浓,公路两旁的树和路灯混在一起,模模糊糊,像极了鬼魅。骑着自行车,小跑,神色慌张的学生们三五成群,躲开他,背影在雾里逐渐消失。他想起自己上学那会儿,蜗牛的速度,神定气闲地在小跑的学生中间散步。对学校的课程毫无兴趣,他更喜欢读课外书。中外的经典,馋得他两眼发直。

他读书太贪,没日没夜的,经常握着书入睡。可是,抽出教科书,人就蔫了,像是抓了一团火。他又不得不握紧它,强逼自己专心去读。按理说,他的语文成绩应该不错。然而,除了作文分数蛮高外,古诗词解析和现代文解析,一大片红叉如战场上堆积的尸体。他一直很困惑,读佛经时一点即通,现代文该不会比佛经还能懂吧?

因此,他的成绩只能让他上大专。对书一直念念不忘,由于这个缘故,大专毕业后,他就开了书店。

开书店前,他在心里已经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不卖辅导资料,不卖现今流行的网络小说,只卖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然而,现实明确告诉他,这条路走不通。经营了小半年,他对书店生意的评价只有两个字,鸡肋。

周六周日来的学生比较多,断断续续的,有几十人。不少人或站或蹲,捧着书如贪婪的蚂蟥。他极力保持安静,不想干扰过去的自己。那些人临走时对他礼貌的一笑。他起初挺高兴的,但次数多了,对他们的只看不买的做法不大高兴了。毕竟书店不是图书馆。他的心拧成了麻花,却硬不下心肠去赶。卖书终究和卖饭、卖菜不同,一旦涉及到书,总沾着那么点儿仙气,骨子里总有那么点儿清高。他不好意思要求经常来看书的学生买,但有次忍不住问了。学生的眼神有些许的鄙视,说,一二十元买一本书总觉得亏了。他立时被吓住了,被惊呆了,继而是困惑:一二十元买些吃的,只能快活一时;一本好书,是作者一年数年,甚至一辈子的思想精华,买到手里,这些都是自己的了,不仅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还可以传给子孙。在这世上,还有比书更珍贵的吗?还有比买书更划算的吗?没有了,绝对没有了。但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不过,也有些看两眼觉得不错,立即买下来的学生。靠着这种学生,他的书店不死不活的。

他被愁绪牵着往前走。路边的小饭摊已经开始忙活了。卖胡辣汤的老李一眼瞧见他,远远地喊了一声:“吃过了吗?”

“没呢。”他也吆喝了一声。

他在饭摊前时,一碗胡辣汤,十来根油条已经准备好了。老李没提示,他坐下大口喝着。吃完后,他将钱放在碗边,一声不吭地走了。两人这样默契有一段日子了。总是胡辣汤和油条,对身体不太好。他明白,却无可奈何。老李的饭便宜,这是他选择的唯一原因。钱,钱,都是为了钱。他想钱几乎要疯,但钱和女人一样,不爱他这个穷光蛋。人是唯一为钱发疯,没钱会跳楼的动物。作为一个人,他更羡慕草原上的鹿,圈里的猪。


打开书店,他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这是他在学校图书馆养成的习惯。大专时,他在学校图书馆做管理员,进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明亮,干净,安静,这才是书最佳的生存环境。对他而言,书是活着的,像朋友,像恋人,甚至像家人。和书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和家人的。看书时,他会有你的心思我懂的感觉,看现实中的人时,总免不了会伤心,太乏味无聊了。

八点左右,街上开始喧闹。他站在店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开车的,骑自行车的,步行的。街宽十来米,但人多车多,彼此又不肯想让,往往堵在一起,吵嘴是经常有的,频繁地像人的呼吸,运气好的话,会看到斗殴。斗殴的机率,通常是每周一两次。当然,也不全是这样,也有后退几步,为别人让一条路的,但是少见,大熊猫一样稀有。大家都有急事,又觉得比别人都急,别人不让自己是没有理由的,因此,对别人的无理取闹就不太客气了。

他喜欢当做热闹来看,路边的店主都喜欢当做热闹来看,比看电视剧还过瘾。其实,也没看头,但总能挠到心上的那块痒痒肉。每次看完,他退回店里都会骂自己太低俗。然而,第二天还是忍不住出去看。

路两岸的店主,年轻人很少,只有三四个。卖内衣的刘娜,卖手机的赵明,另两个人的名字不太清楚。刘娜和赵明的生意比较好,他曾想过也卖手机,小赚一笔,但落到规划上,心里又热乎不起来。究其原因,他怕自己为了钱才去做某件事,但又没能力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总忍不住为缺钱犯愁。他几乎认为自己有些人格分裂,或是被钱逼得人格分裂。这不是个好的预兆,他却又摆脱不掉,像手上粘了口香糖,只能狠劲儿揉搓。

一般情况下,上午是没有客人的。几位店主凑在一起东拉西扯。张顺原本不爱这一套,但闷在书店里,没心思读书。坐在书店里,心里总莫名其妙地急。看着书店里没人急,见人只看不买也急,那种急是万念俱灰的急,是天塌地陷的急。

他被逼到店外,和刘娜赵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刘娜的年纪不难估量,二十五六,如果颧骨不高,一定成为享誉全国的女明星,大概是弥补脸不俊俏的缺陷,身材火得让太监都忍不住摸一把。

赵明将军肚小短腿,脸大嘴唇厚,说起话来没个完,话钻进别人耳朵里,能把别人的耳朵磨出茧子。

三个人凑在一起,能聊的其实不多,大多是关于房子的。

提到房价,刘娜总是同一个观点:“想房价降,等到你孙子那一代吧。你们瞧好吧,卫星火箭降价,房子都不会降价;猪肉才涨一毛,房价就能涨一万。”

赵明摇摇头,说:“涨吧,涨吧,老子租房也不买房。”

刘娜撇着嘴,不屑地看着他,说:“你不买,别人抢破头买。我们村有个老家伙,一口气买了两套。”

张顺这时插嘴道:“有钱,有钱。”

“这年头,没钱砸锅卖铁,借钱,贷款也要买房子。疯了似地买。”刘娜激烈地说着,几滴唾液砸在赵明的脸颊上。

赵明抹把脸,说:“在农村老家,盖个二层小楼,还能留个大院子,和别墅差不多,也花不了几个钱,空气也好。”

“农村有什么?!学校破破烂烂的,小孩儿能玩的,也只有秋千了。附近没有大超市大商城,买东西也不方便。快递也进不去。除了空气好,能吃到放心蔬菜外,再没好处了。为什么很多人累死也要在大城市,大城市的好处就是设施好。”

“不对,不对。你别骗我,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大城市里有好玩的不假,但不会让你免费玩。我在上海打工,看别人笑着进游乐场,进大酒店,只能眼馋地远远看着。”赵明强硬地回击道。

张顺从小到大从没出过省,对两人的唇枪舌剑,只能静静地观战。两人的舌战,总是剑拔弩张,旗帜鲜明。刘娜总是不厌其烦地论述大城市的繁华,赵明则会论证没钱在大城市只能像个瘦弱的狗,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些膘肥体健的狗啃着肉骨头,心里冷风凄雨的。两人从未驳倒过对方,像两个自说自话的人。

听着两人的争论,张顺开始神游物外了,像站在雾里,看两人的身影是模模糊糊的,耳朵像被棉花塞住了。他喜欢这种状态,一种事不关己的状态,一种超然物外的状态,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这是个有趣的游戏,和看电视剧类似,但又不同。与其说爱和两人聊天,不如说张顺对这种状态上瘾了,不能自拔。

八点前后,上班的人塞在街上。八点半后,街上就空了,像被洪水洗过一遍。十点左右,闲在家里的人就出来,随意溜达,偶尔会买点儿东西,不一定实用,可能是一时兴起。

吴丽这时来了,像领导来视察。吴丽是他的女友,一米六多,一张大众脸,略胖,是那种恰到好处的胖,让男人下身硬的胖。最近,张顺开始怕见到她,更怕见不到她。这感觉很怪,矛盾得令人纠结。毕业了小半年后,吴丽突然变得很讨厌。问题的关键,他明白,是源于卡里的钱太少。钱少,想买的东西又太贵,这是个无法折中的冲突。他恨自己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暗夜里幻想过,自尊这些抽象的东西可以换钱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交换。但这是假想很难成立,当没钱时,自尊就一文不值。

其实,吴丽的要求很简单,只想要个舒适的家。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要求。然而,他却无法做到。更确切的说,是很难做到。无法做到和很难做到是本质的区别,吴丽这么反驳道。

提到房子,他就头疼,发急。他一直想不通,一百平米,要以一个人最美好的岁月为代价来换。这是件荒谬的事,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就像很难把一坨狗屎想象成美味佳肴。然而,为了爱人,必须把这坨狗屎吃干吃净,还要面带微笑,很享受的样子。这无疑是痛苦的,身心煎熬。气冲冲地找罪魁祸首,又寻不到可以归咎的对象。没人逼着你做这件蠢事,完全是自愿的,而且是大家排着队抢着自愿。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紧你,强按着你跪在地上。这只无形的大手,是谁操控的呢?很难想明白。每每想到这,他都会被折磨得苦笑。这事儿透着邪乎。

吴丽上身穿了件黄色的衬衫,下身是酒红色的裙子,脚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往这里来了。

“嫂子,又来视察工作了。”这是赵明油滑的腔调。赵明见了女人,眼里闪着淫光,语气不由自主地下流,说正经话也是那种下流的语气。

正在发呆的张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吴丽胸前那两团白花花软乎乎的大肉团先进书店的,颤得像鲜豆腐。两人高中时相恋的。那时的吴丽,一身小清新,身上的香都是清香。胸前那对,只能算是小苹果。臀部也是略略翘。上大学后,两人分隔两地,每到月底,他乘着火车,虽时间短,但还是有长途跋涉的错觉。他见了她,手变得不老实,不由自主地往她胸部摸,往她臀部上摸,往她两腿中间摸。她起初冷着脸用手格挡,最后在张顺坚持不懈地揉搓下呵呵笑,自动往张顺怀里钻,拉着他的两手要求。她的胸部大概就是在那时开始疯长的,越揉搓就越大。

两人的第一次,是在吴丽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为了那一夜,张顺做了不少功课,看了几十部成人电影,悄悄百度避孕套的使用方法。吴丽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张顺用力分开她的两腿。在过程中,张顺尽力表现得很老到,但是颤颤巍巍的手还是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吴丽也努力表现出娇羞,给张顺以清纯可爱的形象,但看着张顺怯懦的手不敢直接进入主题,忍不住握在手里,一举直捣黄龙。张顺被惊了一下,顿了几秒,但又很快进入了状态。吴丽被张顺的那个极短的停顿唬了一身冷汗。


那天,张顺一分多钟就射了。吴丽意犹未尽地说道:“电影中多是半个小时,你怎么这么快?该不会是有病吧?”张顺的手在吴丽的臀部上来回游走,说:“我百度过了,男人的第一次大多是个秒男。我坚持了一分多钟,已经算是很有潜力的了。再者,电影里的都是剪切的。”吴丽乖巧地像只绵羊,躺在他怀里,说:“我这个人很传统的。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一定要负责。你敢不要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张顺急了,忙不迭地发毒誓,逗得吴丽呵呵笑。

张顺原以为负责就是不见异思迁。这个挺容易的,他骨子里不是花花肠子的那种人。但是吴丽口中的负责到底是不同的,是要求他给一个家。在外租的房子,很难定义为家。家是有私密性的。在租房里,刚和女人活动了两下,楼下的人就一脸好意地来提醒,造人运动固然伟大,但伟大更应该在静默中进行。那感觉,像赤条条地在别人面前表演成人电影。家也是庞大的。结婚后,女方的爸妈就是自己的爸妈,女方的兄弟姐妹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女方的七大姑八大姨就是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哪怕只是女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侄子,奶声奶气地无理取闹你两句,你也必须弓着身子孙子般地笑着,应承着,不然,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七大姑八大姨十来张嘴,围着女友转着圈声讨你,把你说成一个烧杀淫虐的恶棍,恨不能立即吊死你以谢世人。家是物质的,有客厅,有厨房,卧室,卫生间,这都是最基本的,就像是人的骨架子。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是无尽的唠叨,要每天都会面对的素颜。要应对她的啰啰嗦嗦和无理取闹,还要应对恶魔般孩子的摧残。从某种意义上说,家是个巨大的包袱。

吴丽脸上带着笑,缓步走了进来,一眼就扫描到张顺所处的位置,问:“最近生意还好吧?”她竭力让自己带着笑,但却还很难传染到他。

自从上次吴丽谈到要结婚的打算,张顺对她的笑本能地恐惧。他对她的问题不安,低下头含糊地说道:“还不错,比前些日子好。”

“赚钱重要,身体更重要。你不能总坐着,也要运动一下。”她的话里含着关切。

他感受到了她的关心,心里一暖。谈到结婚时,两人吵架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一倍。向来喜欢安静的他,一见到吴丽,就心惊肉跳的。

他简短地“嗯”了一声,立即明白不能和好是不对的,就投桃报李道:“你呢?最近怎么样?”他的语气软绵,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她也感觉到了,凑近他,直盯着他的眼,问道:“最近想过我吗?”

这是个难题,自从上次吵架后,两人有一段日子没见了,也没电话联系过。说到上次的吵架,全是因张顺而起。那次,吴丽又毫不例外地说到了房子的事情上。张顺神经病般突然发作,冲着吴丽大吼大叫,像一头咆哮的狮子。他转着圈,只顾着发泄怒气,说了一大堆话,总而言之,是不想年纪轻轻就背个大包袱,就把自己折磨得像个中年人。

吴丽登时哭了。她清晰地冲张顺的口中听到了“累赘”这两个字。其实,说出这两个字后,张顺立时后悔了,但是怒气像匹狂奔的野马,怎么拉扯缰绳,一时都难以停住。他感觉自己像被怒气拉扯着,一股脑儿砸向吴丽。

吴丽的反应只是一个字,哭。是那种宁静的哭。静默的流泪比嚎啕大哭更能打动人心。换句话说,是掏空人的心。张顺终于停住了话头,木呆呆地站着,站在吴丽身旁,愧疚地抹去她的眼泪。吴丽红肿的双眼逼视着他的眼,像是能从里面挖掘出什么。对他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严刑拷打。

“你是不是打算违背誓言。那天晚上,在小旅馆里,你发的毒誓?”

“誓言?”他的心猛然一震。女人的大脑当真奇怪,对这些不该记住的小事,全是这么清晰。他的大脑竭力搜寻着誓言的内容,又装出一副记得的样子。

“我有难处。”他欲言又止,觉得这四个字足以说明问题。

“什么难处?你倒是说啊,咱们一起解决。”她急切地催促道。

“房价这么高,结婚后还有一大堆事呢。太多了,太多了。”他摇摇头,像是不堪重负。

“我说过,咱们一块儿解决。”她的头顶着他的头,紧紧贴着。

“要不再等几年?”他终于抬起了头,胆怯地看着她,觉得希望渺茫。

她果然失望地叹了口气,沮丧的说:“等几年?还能等几年呢?到时熬成了老太婆。”

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说:“我也没办法了。”

她将红挎包摔在他的脸上,骂了句:“去你妈的吧。”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他听到“咚咚咚”下楼声,呆在原地欲哭无泪,骂自己是个无耻的王八蛋。

他以为两人多年的恋情就此结束了,没料到她今天会来。

“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他说惯了甜言蜜语,这句话脱口而出。其实,这也是句实话。自那天吴丽气冲冲地走后,他一直在为她的回归找借口。可惜,他不是女人,不完全懂女人的心思,只能信马由缰地胡乱猜测。

“我也是。那天我想我们完了。这辈子都不能破镜重圆了。但是我的脑子不自觉地想你。我的脚不自觉地跨了进来。我真贱。”

“那天是我不对。我太混蛋了。一个劲儿地说着胡话。”

“是我逼你得急了。有些事,越急就容易乱。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他猛然站起身,踱了几步,说:“我决定了。先借钱买房子,努力赚钱。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

她两手环着他的脖子,说道:“今晚我不回家了。”

他吻了下她的嘴唇,说道:“咱们现在回去吧?”

她娇笑地挣脱了,说:“才几天没见,你就这么急?”

他一把扯住她说:“快一个月了。想得我几乎疯了,赚钱不在乎这一天。”

他说着,拉住她往外走,锁上了店门。

自从和张顺第一次后,她就上心了。她骨子里是个传统的女人,讲究从一而终。和张顺尝禁果前,更多是激动和紧张,第二天她就开始后悔,开始害怕了,总感觉局势突然改变了,仿佛成了他的女仆。男人夺走了女人的贞操,就算是终于大功告成了,已经圆满结束了,就像已经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把旗子插了上去,接下来就是下山了。她躺在张顺的怀里,眼泪成了两串。他是被她的眼泪叫醒的,见她抹不及眼泪,困惑地问,一个劲儿地安慰。她破涕而笑,只是暂时的。

从那以后,她迷上了驯服男人的那一类书,也经常和姐妹们商讨。经过多次观察,她验证了书中的一条道理,男人比较贪女人的身体。女人要利用这个特点,予取予夺,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目前,她用的还是比较娴熟的。

张顺每从她身上爬下来,心上又放了一块巨石。责任,男人生来就是要承担责任的,必须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做顶梁柱是很可耻的,就像男人阳痿一样丢人。在前不久,他还是肆无忌惮的,幼稚地以为感情就是一切,但和邵杰喝了一次酒后,观念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脑子像被人抽去了,换了一个新的。

那是七月份的一个傍晚,天灰蒙蒙的,很低,几乎能碰到楼顶了闷得人心发慌。燕子也飞得很低,几乎擦着人的肩膀而过。他原本不想出门,但耐不住邵杰的央求。邵杰打来电话,说和女友分手了,话语悲痛欲绝。

多年的铁哥们儿了,一起被罚站过,一起逃过课,他不好拒绝。

两人在烧烤摊坐定。邵杰把几瓶啤酒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瓶,喝凉水似的咚咚咚喝了下去。张顺的心咚地沉了下去,最怕哭诉的人喝酒。哭诉的人喝酒,像是吃了安眠药,立时就睡了过去。直接睡过去还算是好的,最怕的是对方一通大吐。

大二时,一个朋友追女生被拒,邀请他一起喝酒。那时,谁心里郁闷了,都爱找他倾诉。大概他总沉默不语,一副好孩子的模样,给人以保密的安全感。那哥们儿一把鼻子一把泪地痛诉着单相思,又大谈怎么给自己打气,向女生表白,但单相思见光死,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喝酒很慢,但很连续,眼泪和酒掺杂在一起,喝到第三瓶时就忍不住大吐特吐。他看了,忍不住也想吐。老板走过来,白了他几眼,粗声粗气地轰他们。那哥们儿已经吐得不省人事了,对老板的恶意完全没有反应。那几句不含脏字的骂,他全包了,搀着同学回学校。同学吐了一路,他毫无意外地成了焦点。


看到邵杰猛灌,他连忙拦住了。邵杰推开他的手,说:“顺哥,我心里积攒着苦水啊,你别拦着,今天不醉不归。”张顺真的急了,夺过两瓶酒,说:“今天我陪你。”邵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接着又叹了一声,感慨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老祖宗的至理名言啊。”张顺的手一抖,杯中的酒险些撒了。

邵杰的女朋友叫刘娟。邵杰和刘娟都是他的高中同学。说到两个人的恋情,起初还有一段波折呢。愚人节那天,有人恶作剧,写了一封情书,署上了邵杰的姓名。刘娟意外地恼火,摔在邵杰的脸上。邵杰委屈地拆开信,噗嗤笑了,下课时向刘娟解释。刘娟觉得让他当众出丑,实在过意不去。两人一来二去,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事后,刘娟说在一个愚人节送人情书,是拿感情当儿戏。总之,那天刘娟说了不少义正词严的大道理。他觉得这姑娘不错啊。啧啧两声以示夸奖,这姑娘我要定了。于是,在邵杰不怀好意地推动下,两人开始正式恋爱了。两人的恋爱,可以用惊险来形容。高中时,校长三令五申,要禁止早恋,隔三差五公布一条新规定,又让学生会去逮人,见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就上前刁难,搞得人心惶惶,兵荒马乱的。两人的恋爱向来豪爽公开,毫无意外地被逮住了。校长的第一反应是让两人叫家长。是班主任打的电话。班主任是个瘦高的女人,戴着细长腿的眼镜,说话向来轻声细语的,很斯文。给两人的父母打电话时,她客客气气地用了“请您”。“请您”二字有难以言表的魔力,双方的父母立即感应到这件事的正式和严重性,又对学校打了个高分。家长吵得很凶,都怪对方的小孩儿不懂事,打扰了自己孩子的学习。两人站在旁边,尴尬地低着头。在广播会上,校长做了点名批评,将这件事反反复复地讲。两人学聪明了,转移到地下活动,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

上大学时,两人的第一次发生在张顺和吴丽的前一个月。其实,在那之前,邵杰和张顺经常探讨,互相传递电影。有了第一次,邵杰毫无意外地上瘾了。每个周末都会乘车到刘娟的学校。刘娟很慷慨,从没拒绝过一次。

邵杰咧着嘴,嘴角布满了笑意,眼神满是憧憬,像在过去中。

“我原以为你俩会牵着手白头到老的一对。怎么突然就分手了?”张顺要阻止他继续喝酒,以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邵杰果然放下杯子,说:“我也这么以为的。事儿就他妈的这么邪乎。就为了房子,直接闹掰了。”张顺的心猛地一紧,却不说话,听他继续说。

“你说,我爸妈的那点儿养老钱,我能动吗?我想先租房,凭着自己的能力买房。她偏不,说要等到哪年哪月,父母的钱,就是拿来花的。你说,她是不是在说混账话。”

“刘娟不至于这么不懂事。你和她心平气和地讲。千万别急。”张顺只能极力为刘娟说好话。

邵杰急了,拍了下桌子,酒瓶被震得晃了几晃,说:“其实,我知道。她急了,毕竟到了适婚年龄,再不嫁就老了。但是再急也不能说那种话啊。两三句没说好,就大吵了起来,说了几句气话,她就走了。”

“没再联系过?”张顺没话找话。

邵杰的脸立即成了苦瓜状,悲痛地点了点头。

张顺被邵杰传染了,立即觉察出房子的重要性。房子等同于多年的恋爱和未来的家,是树和树根的关系。房子就是树根。他开始走火入魔了,心里总是念叨着,房子,钱,钱,房子……翻来覆去的,神婆念咒语似的,有时候就像火药,一碰就“咣”地爆炸了。张顺的父母见了,也开始为房子发愁。

忧愁像场瘟疫,制止这场瘟疫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买房。关于买房,张父一直失策。前几年有人催他买套房子,那时房子才二十万左右。他嘿嘿一笑,在路边摆摊,比上早自习的学生起得早,比下晚自习的学生起得晚,一天到晚,基本睡不了几个小时。下大雪下暴雨,随便搭个帆布棚子就算是躲雨雪了。忙活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就算是完结了。还是在老家盖个二层小楼好,还有个独院。有人听了张父的说辞,嘲讽的一笑,说,你家的地大但不值钱。看好吧,房价还要往上涨,起码要翻一番。张父憨笑两声,说,他们疯了吧,四十万,除非傻了,谁去做冤大头。

张父现在被逼着买房。但就这么做了冤大头,心里堵得慌。也许这就是生活,总让人舒坦不了。也许和钱有关,以前一块钱在饭摊上能吃饱,现在刚好能搭趟公交。说到底,房子贵了,是很正常的。他是这么劝自己的。想明白了这个理儿,就平心静气了。

他买东西,习惯了货比三家,顶着流火的太阳,一家一家地在销售部转悠,心里打着小算盘,鞋底都磨出个洞。他得出一个结论,一定要全额购房,比分批付款便宜。赵母嘟着嘴,说,四十万,你有吗?赵父挥舞着一只手,像极了伟大领袖,说,借钱,借钱不需要利息。这些年在外摆摊,老家的庄稼收入,攒了二十多万,借亲戚十多万,过不了几天,房子的钥匙就到手了。张顺在旁听着,吵闹了一个多月的心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但很快就又纠结了,如邵杰所说,花父母的养老钱,实在过意不去,心里终究有个疙瘩。

借钱也是门学问,张父提着礼物,挨个到亲戚家游说,先是反复说明彼此间的情谊,继而苦着脸问对方论证买房的重要性,最后说明一定会还的,甚至说明了最后期限。借钱是外交,外交就是向对方示好,有所需求,互相帮助。

活动了半个月,钱终于凑齐了。张父手握着四十万,心里有了底,像个指挥若定将军,睥睨自雄,开始挑选房子了。货比三家的习惯,在这时有了大作为。他老早就相中了天荣小区。天荣小区正在兴建中,小区和室内比其它的要好些,关键是比其它的便宜。张父买了六楼的一间。

张顺打电话给吴丽。吴丽在手机那头笑得有点儿疯,挂断前连打了几个啵。刚有点儿快意的张顺又有几分灰心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和房子究竟哪个比较重要。上学时,他读过这么一句话,女人二十时会考虑和谁去看海,二十五岁时会考虑和谁在一起才能去看海。也许自己现在完全不重要了,吴丽移情别恋了,她爱的只是房子,只是她自己。张父见张顺闷闷不乐,嗓门提高了几度,热烈地说道:“顺子,装修我都想好了。咱们装修一定不能不舍得花钱,一定要用最好的。客厅里用可以悬挂在墙壁上的液晶电视,一万多一台的那种。空调也要用最贵的。这年头一分价钱一分货……”张顺怕扫了父亲的兴致,应付地笑了两声,笑得很勉强,很难看。

张父的气比平时粗了,回到村里时,总先开口问别人是否在城里买了房子,大谈在城里买房比在家里自己盖房的好处,最后大手一挥,气势如虎的说,房价一定会涨,还要翻一番。有些人老大不服气,反驳道,新闻上说,房价一定会降的。张父语塞了一会儿,又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自由经济,不是计划经济了。这是房地产销售人员的说法。他也不大懂,但却觉得有莫名的权威。什么是真理?不懂的就是真理。他大谈特谈后,骑着电动车在土路上一骑绝尘。他没嘚瑟多久,就有了不畅快。

十月里的一天,正是月末。张父正和村里的人讲买房的经验。一个电话突如其来,见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没有多想,随手挂断了。但手机铃声坚持不懈地响着。

“兴许有什么事呢?”一直唱反调的老李头在旁提醒道。


他不耐烦地看了老李头一眼,但见其他人期待的目光,不愿扫了大家伙的兴头,就接了,大声地“喂”了一声。打电话时,嗓门很高是他的习惯。在公交车上,他打电话的内容,整个车厢都听得一清二楚。早些年,他只在电视上看过那些阔老爷阔太太们手拿着大哥大,眼巴巴地。现在手里也有个小大哥大,拿着手机的第一天,他就忍不住,给认识的人每个都打,他用手机了一两年,兴奋劲儿依然很新鲜。

众人围着他,伸长脖子。手机已经普及,大家不觉得稀罕,这只是看热闹的延伸。在农村,一家吵架,附近的村民都会自动聚集过来,一声不吭地涌进院子里,擅自进入屋里。这是风俗。

才听了几句,张父的脑袋“嗡”一声全乱套了,一下子懵了。其他人虽没听到,但见他豆大的汗珠密密的和颤抖的嘴唇,猜出了大事不妙。老李头失掉了敌对的立场,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眼神空洞,失神地连哦了两声。他走得很慌,丢掉了平日里的镇静。老伙计们目送着他的离去,若有所思。

打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人。她的语速很快,恼火而又急切,说了一大堆话,总之一句话,房地产老板跑路了,你快来。房地产老板跑路了,这意味着钱打了水漂。他当然要去,但去了又有什么用?要千里追凶吗?但他终究是要去的,去看看自己的伤口。房地产公司销售部就是他的伤口。他要去吼,他要去骂,他要去打。这些骗子,这些猪狗,这些蛆虫。他们更像是蚂蟥,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他恨,两颗泪珠在脸上留下了两条清凉的痕迹。

他到时,公司的销售部已经聚集了几十人,男女都有,举动非常激烈,说话声音像炮仗,接二连三的脏话骂得销售人员脸都红了。他是个老实人,最不喜欢说脏话,在路边摆摊多年,也算是个生意人了。做生意,和气生财,这是原则。然而,一想到这件事,想到自己被骗得惨兮兮的,就想上前去骂,去打。

他终究没有忍住,拨开激烈的众人,直接揪住一个男职员的衣领,两眼冒火,不由分说响亮的一耳光。他本来是想大骂他是骗子,是猪狗,是蛆虫,但怒气堵住了他的咽喉,塞得他发不出声音。一肚子猛烈的感情,他只能用耳光来表达。他这一耳光是煽风点火的风和火,是火上浇油的火和油。其他人像是干柴,一下子就火光熊熊的,围着男职员拳打脚踢。他看着心中的恨解了一点儿。

这男职员就是当初让他买房的推销员。那天,他的笑很阳光,牙齿很白,标准的普通话,好看的领带,洁白的衬衫,举止礼貌得体。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这样。但这个人欺骗了自己。这个人是伪善的,嘴里有毒人的毒液,杀人的砒霜。他难道没有父母,自己和他的父母应该相差不大吧。他怎么能忍心去骗。

他想让人打死这个男职员,但又很快拉开其他人。打出毛病,责任是要追究到自己头上的。他劝开众人时,男职员已经鼻青脸肿了,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这时,一个女职员跑过来说,总经理来了。一个略胖的男人从外面走过来看着混乱的场面,镇静地对众人说,放心,老板没有逃,全是谣言,是外公司妒忌我们造的谣,楼还要照常建,请大家放心,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

众人一阵欢呼,顿释前嫌。总经理对众人讲解着公司的远大宏图。一行人放心地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胖经理慷慨激昂的演讲。他那喷着唾沫星子的嘴,在空气中挥舞的手,重建了张父的信心。张父仿佛已经看到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这就是幸福的生活,这就是美好的时代。阳光明媚,柔和而又温暖,公园里鸟语花香,他抱着孙子在公园里溜达。

关于这突然的插曲,他没有对家人提起,不需要提起的,只能是徒增担心而已。他深信,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拿到房子的钥匙了。

没过几个月,张顺知道了这件事,是吴丽给他打电话的。那天,吴丽偶然经过张顺指着的楼盘,发现它和前几个月一样,丝毫没有任何长高的迹象,觉得不对劲儿,隐隐约约的,不大真切。在公司里,几个同事聊到了黑心开发商,其中一个说,天荣小区的房户围堵在107国道,要求天荣公司退钱,连警察都去了。吴丽立即出去打电话给张顺。张顺的心一凉,却装作没事人似地安慰她,挂断电话,就急着打电话给父亲,却一直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此时的张父,正在和其他的房主扯着横幅,堵在107国道上。107国道被人群横腰截断,车堵在路上。有人拨打了“110”。警察们急吼吼地赶来了,一再申明这是违法的。这时,一个女人哭腔道,没办法了,一辈子的钱都砸进去了,这些钱都是命钱,钱没有了,命也没有了,不如去死。她说着,冲向了旁边的汽车。几个人眼疾手快,把她按在地上。女人的劲儿很大,有点儿疯魔,劈头盖脸地打在拦她的人脸上,胳膊上。张父认识这个女人,给他打电话的就是这个女人。声音有点儿尖厉,还有点儿嘶哑,像是生命的绝唱。听人说,这个女人买了两套房子,为一儿一女买的,全是全额付款。在小县城里,家里有五六十万,算是有钱人了。现在还欠别人二十多万,这个女人突然觉得人生绝望,是再正常不过了。当初,公司提出各种承诺,服务又周到,让人有了皇帝的感觉。现在公司突然说,缺一个什么证,不能再继续建设了,但是钱都用在了建设上,吐不出来了。张父不懂法律,这究竟算不算诈骗。

有人这么问,公司回应道,没钱就是没钱,告上法庭也吐不出一分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房主们急了,气了,怒吼,好呀,让我们打死你吧。这当然是气话。房地产公司老板现在成了神秘人。大家不知道该找谁,合计来合计去,干脆把107国道堵了,逼管事的出来。结果只有警察来了。好言相劝,威胁,但没人提出解决的方法。警察们又手一摊,说,我们只是小警察,能有什么办法。是啊,他们也没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只有彼此为难了。一直僵持着,僵持了几天,毫无结果,结果堵路的人逐渐崩溃和绝望了。张父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家里强装出笑脸,但刻意勉强的笑只能让人生疑。家里人觉察出了哪里不对,关切地问,他一笑置之。出了家门,他想骂天,想骂地,想打人。愤怒的火山在四处寻找缺口爆发。

经吴丽的点拨,张顺知道了父亲最近异样的原因,锁上店门,骑自行车往吴丽说的地方。到那里时,已经是中午了。父亲的侧脸,悲伤,绝望,无奈,集体缠在一起,显示着他的苍老。他突然哭了,无声地哭,怕父亲看到了。他骑着车子逃得很快,像在逃命。

回到书店,将自己反锁在里面,窝在转椅里,木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许久后,灵魂才回到身体,他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声音像块冰,只说了五个字,咱们分手吧。

吴丽正在上班,听到手机铃声,大步向卫生间走去。她有点儿紧张,怕恶梦成真。但她还是心存侥幸的,毕竟张顺打来了电话。张顺的电话,相当于问题的解决。一直以来是这样。她每次向他哭诉。张顺要么满足她的要求,要么让她破涕而笑。她喜欢和他结婚,为他生孩子,也是这个原因,女人最在乎的是被人放在心上。

手机铃声从办公室响到卫生间。她脸上盈满了笑,但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对方简短的一句话,“咱们分手吧”。她呆在原地,笑意凝固成痛苦,大脑一时迟钝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条信息。反应过来,她又气又急,拨打回去,但对方一直不接听。她哭了,随口骂了一句娘,眼泪哗哗不停。听到脚步声渐近,她连忙装作在镜子前洗脸。回到办公室时,她强颜欢笑。同事们一个个猜出了大概,毕竟大家同为女人。看透不说透,大家彼此传递一个眼神,又低头忙各自的了。

她没晚饭吃,反锁上门,躺在床上发呆。吴母在外拍门,说,是不是和顺子闹别扭了,要我说,分手得了。顺子那人不是有出息的命。你说,现在谁还傻着开书店。他倒好,硬着脖子去开了一家书店。这种男人啊,心里没有一点儿算计,你跟着他迟早吃一辈子苦。吴母在外啰嗦不停。吴丽却一个字没听进心里。

她是与世隔绝的,把和张顺谈恋爱的事,思前想后的。张顺啊,你真是混啊,笨啊,和我分手了,你还能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啊。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和那些钻钱眼儿里的女人一样吗?话说回来,只是一套房,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啊,这全是让母亲安心。不过了母亲这关,结婚终究只能是场梦。为什么要这么早放弃啊。搞得我得不到房子嫌你似的。我什么时候嫌过你。我不是一直对你百依百顺吗。女人的第一次,比地球的命运还要重要千百倍,还不是给了你。现在倒好,你说放弃就放弃了,还一副为了我好的样子。你倒成了英雄,我算什么?我冤不冤?你这王八蛋,分手就分手,我还怕你不成……她想着,眼泪又湿了一大片。

此时的张顺,也躺在床上,望着天上的星,不由得落下两滴泪。泪水一旦开始,就决堤般地往外涌。泪水出来后,他倒有了些轻松,像把压在肩上的泰山放了下来。

傍晚时,张父回来了,头发蓬松着,脸上贴了一层薄土,两只眼睛湿漉漉的,见张顺窥探的神情,眼睛躲了过去,往浴室里走去。


“爸,我今天在高速公路上见到你了。我俩已经分手了。”张顺的声音低沉。

张父嗓子嘶哑地哦了一声,压在心上的石头竟然滑落了。

吴丽终于决定和张顺分手了,心里没有了纠缠。她对着镜子,看出镜子中的女人已经不鲜艳了,已经成了一个老姑娘。还要等张顺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杨过等小龙女一般吗?她等不起。甭说一年,半年,一个月,一周,一天,一秒,她都等不起了。身体明确地告诉她,她已经不年轻了。这是身体的警告,心底的低语。所以,当母亲提出让她相亲时,她不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相亲的对象是个教师,脸稍微圆胖,戴着眼镜,近视度数应该不低,眼镜去掉以后,基本上是个半瞎,一米七多的身体微胖。吴母相中的就是小蒋的固定工作。小蒋是这个男教师的称呼,他的全名是蒋玉仁。乍一听,书香门第的味儿很重,不像张顺。张顺的名字,源于张父的希望。小老百姓嘛,愿望简简单单的,图一生顺顺利利,又图儿女孝顺。两者一比,高下立判,这是吴母的意思。吴母的话没这么文雅,是个粗鄙的说法。她说,一听名字就知道,一个是金坨坨,一个是臭狗屎。小蒋知道对手已经惨败,就展示出高贵的精神,用上了“高下立判”这个词语。吴母连忙夸,瞧小蒋多有文化。小蒋扶了扶眼镜,腼腆地笑了。吴丽随上附和的笑。其实,谁有文化,她根本不在乎。她只在乎小蒋有没有能力娶她。

小蒋果然很上路,开始列举自己的财力。吴母截住了,直接问:“有房子吗?”吴丽原本要问,却被母亲抢先了,心里倒是长舒一口气,避免给对方留下太过于物质的坏印象。“有的,一套新房的钥匙刚刚到手。你可以提些装修的建议。”小蒋诚恳地看着吴丽,这句话很得体,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吴丽和母亲对视一眼。终究是吴母开口了:“好啊,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多商量。”说完,吴母推说有事,就急忙离开了。

相亲这玩意儿,和做生意很像,讲究的是先讲钱再讲感情。感情向来是物质的附属品。物质有了,感情自然就有了。大家吃饱饭了,才有力气心情凑在一起扯淡;大家饿得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满脑子都是“饿”字,哪有心思拉着手花前月下谈情说爱。有了房子,两人的感情进展很快,还没到月底,小蒋就可以拉着吴丽的手,搂着她的腰了。胸可以狠狠地揉搓,但下体绝对不能乱碰。男人都一个样儿,色急,吴母说,这次长了个心眼儿,可以让他碰上边,下边一定是个禁区。吴丽有些害羞。吴母见她两颊飞来红云,怕女儿不能深刻的领会,就紧握着女儿的手,说,这次你一定要听你妈的话,不能再吃亏了。她明白母亲的感受,对母亲来说,张顺那小子骗了自己的女儿,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手段。这又和做生意挂上钩了。货品交出去了,却没有收到对方的钱。对方的行为纯粹是诈欺。

两人的婚礼是在周三举行的,恰逢国庆节,结婚地点是在一个大酒店里。那时,新房刚装修好。关于新房的装修,小蒋做的是甩手掌柜。吴母和吴丽很上心,在网上百度图片,和一些装修队反复商量。斟酌再三,还是难以下定论,这就是由于女人的脾性。她们想要美美的,任何一处都高档舒适,但又怕太昂贵了。讨价还价次数多了,装修队的领头的嘴角一丝冷笑。他的意思很明显,显然是在说,没有钱,就别要好东西。吴母明白眼神的意思,于是立即以财大气粗的腔调说,要好的,我们有钱。说到有钱时,吴母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吴丽的父亲死得早,家庭的重担全由她一个人挑。因此,家境不是太好,但她又不好意思向女婿要钱。男方买房,女方装修,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吴母的自尊心异常敏感,就像女人的下体,一碰就流水潺潺的。说吴母市侩的确是大大冤枉她了。她自认为把世界看得很透彻,世上除了亲情,什么都是假的,不过是一桩买卖,自己的买卖赔本了,只想把女儿这笔生意做好。看到女儿穿着婚纱,站在小蒋旁边。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觉得人生完满了。

张顺那头儿却垮了。张父才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又重回到路口摆摊。一些老顾客见了,分外眼热,走过来打招呼。问到原因,他苦涩地笑着说,手贱,才闲了几天就痒了。信息源广的顾客见他苦涩的笑,猜出了八八九九,没有点破,随意聊了几句。欠亲戚的二十多万,张父拍着胸脯说,放心,不出几年,我就能还上了。亲戚们笑着说,不急,不急。张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连说几句,会很快的,会很快的。在不触及金钱底线的情况下,亲戚就是家人的延伸,然而,一旦因金钱闹崩,就会形同陌路,比视为仇敌还让人心寒。

张顺自那天以后,彻底哑了,呆了,关上书店,开了个小超市。这条街上有两三家超市,但完全没有竞争压力。衣食住行,哪怕店再多,也不用发愁没有生意。毕竟这和吃喝拉撒睡紧密相关的。书就不同了,是消遣的消遣的消遣。第一层消遣是吃喝拉撒睡,,第二个消遣是玩乐,玩电脑游戏,看娱乐节目。前两种玩腻了,腻得生不如死了,猛然发现旁边有本书,出于好奇和无聊,打开书来读。他想到这里,就不禁苦笑,笑自己真的很蠢。

吴丽想错了。结婚后她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她以为,结婚这道坎儿一迈过去,以后就是风平浪静了。她被现实教训了一通。现实让她明白,结婚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并非重要的那一小部分。结婚对于生活来说,相当于山腰对于山。山没有划分山脚、山腰、山顶。登山的人图便利,就擅自区别。其实,山脚、山腰、山顶并没什么不同。吴丽所谓的风平浪静,就是安安稳稳地生活。对她来说,以后的生活无非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想象和生活终究是有一定差距的。想象是对生活的片段或细节进行有意识地抽取,抽取出来的拼成一个整块。然而,这个整块是不能定义生活的。艺术来源于生活,但艺术不能定义生活,也是这个道理。吴丽不懂,所以她想错了。

结婚,就是心甘情愿地戴上了枷锁。说话,做事,都代表着两个人。这和谈恋爱差别很大。谈恋爱时,一旦闹崩了,说散就散,不用征求别人的同意。结婚后,不顺心了,想要散伙,必须要办离婚证。大的不说,说到生活的细节。以前,心情不好了,或想睡懒觉了,可以抱着枕头躺到中午。现在无论多不情愿,都要起床做饭。以前把脏衣服脏袜子塞到洗衣机里,等着母亲洗,现在则需要亲自动手,洗不干净了,还要挨丈夫埋怨。

不过,和房子相比,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房子到手了。每月要按时还房贷。两人都有工作,每月各掏一千,还不算太难。难的是还要还钱,还小蒋欠亲戚们的钱。

当时,吴丽正在喝水,听小蒋怯懦地讲了出来,动了气,被呛得咳了好一会儿。小蒋走上前,温柔地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气恼得推开了。这在婚礼前没说,这不合规矩,吴丽嚷嚷道。小蒋自知理亏,不安地搓了会儿手,随后将两手一摊,说,事已至此,还能怎样。这分明是在耍赖,吴丽骂了一句,流氓。骂归骂,冷静下来,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的。但除了节衣缩食,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能去偷抢,不能去坑蒙拐骗。每季只能有两套衣服,轮换着穿。饭桌上很难见到肉了。去菜市场,总是挑最便宜的菜,即使这样,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有次在讨价还价时,被卖菜大妈说了一句。大妈说,闺女,你和我计较什么?虽只是句玩笑话,但却如清脆的耳光,狠狠地打在她脸上。她的两顿时红热,心里被羞愧填满了。一路上,她开始恨小蒋,恨母亲,恨自己。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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