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吉祥的福地
在我小的时候,孩子们都是自己上下学,无论严寒酷暑。有一些孩子脖子上挂着家门的钥匙,不但独自回家,还要自主完成作业,这在当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是那个时代孩子们默认的规矩。
陈爽就是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小孩。由于她那把铜钥匙总是被她藏在衣服里边,所以格外油光锃亮。她几乎总是背着书包来我家找我去她家写作业。
那时的城镇家庭,住房普遍不宽裕。东北的平房几乎都是经由厨房进入卧室的。陈爽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先拧开水龙头,灌上一通自来水,然后从厨房里挂着花布帘的架子上拿出一大瓶浓缩橙汁,对着瓶口喝上一大口,这才心满意足地进去写作业。
陈爽家所在的这排房子的格局相似,统一在日本房外边接出了一间厨房。我曾以为小院最外侧王老师家人口多,他家的房子内部会别有洞天,能更宽敞一些,可事实并非如此。在王老师搬走之后,我有机会进去过一次,才发现王老师家的房屋面积和结构几乎与陈爽家一模一样。
陈爽家的冬天总是格外温暖。我至今仍能清晰回忆起这样的情景:厨房里的炉火很旺,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室外天寒地冻,卧室里却异常温暖,陈爽穿着单薄的衬衣衬裤,在火炕上与父母嬉笑......
卧室一侧的门窗连着厨房,另一侧的门窗连着我和陈爽写作业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挨着卧室那面墙放着一张双人床,双人床上总是铺着蓝白格子的棉布床单。床正对着南窗,南窗下是一张宽大的木质办公桌,桌上的玻璃板下边压着陈爽小时候的照片。窗外有个小院,高高的红砖墙将露天市场的热闹与喧哗阻隔。那院墙总能让我联想到“闺阁”二字,长大后读到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时,眼前出现的也是那院墙。
一根比我腰还粗的厚壁铁管沿着西墙,距离地面约三十厘米的地方从房间里穿过,它连接着火炕与烟囱。当室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我和陈爽就坐在这个温暖的大铁管上聊天。隔着厚实松软的棉垫,热量缓缓渗透全身,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舒服极了!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出去玩,我们总是抓紧时间写作业,通常不等陈爽妈妈到家,我们就锁上房门出去了。有几次陈爽妈妈提前回来,尽管她轻手轻脚地开门,还是能被我察觉。有钥匙开门的一定是这个家里的人,陈爽并不需要抬头确认来者身份。我则扭过头和她只做短暂的眼神交流,然后依旧做作业。她透过卧室的窗观察我们一会儿,才安心地去买菜。我奶奶为年少的我和弟弟交友把关,陈爽的妈妈也在为陈爽筛选朋友。
陈爽妈妈姓周,我叫她周姨。有一次周姨提前回家,我们写完作业时外边下起大雨。这使我既不能回家,也不能拉着陈爽出去玩。那时我和周姨还不太熟悉,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留下,让我
有点不自在。周姨看我们写完作业没事可做就过来和我们聊天。她问我从哪里转学过来,在新学校里是否习惯,当问及我以往的学习情况时说:“你家现在住的那个房子出了咱们这片的第一个大学生,老两口是因为被儿子接去北京享福,才卖掉房子的。吴老师家的小女儿去年也考上了,现在正在合肥读大学。那小丫头可了不得,不仅会学习,还会拉小提琴,体育也棒,经常在市里的运动会上拿名次。你家那是吉祥的福地,房子的风水好着呢!我看人可准了,你一看就是块读书的料。你要努力!一定能上大学。”
周姨坐在椅子上,陈爽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脖子,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她的小脸蛋蹭着周姨的脸颊,撒娇地说:“妈,你看我是读书的料不?我能考上大学不?”
她反手搂住陈爽,歪着头对她说:“当然能,我的宝贝女儿最厉害了,肯定能考上大学。”
陈爽又问:“妈,你说我要考前三名,将来能去北京读大学不?”
周姨想了一会,既坚定又认真地回答道:“你要是能稳住前三名,就肯定能,要是一会儿第三,一会儿第十,总是上上下下,可就不一定喽!”
被周姨这么一说,陈爽有些不服气了,她立即站直,义正言辞地发起誓来:“我一会儿第三,一会儿第十,那都是因为我没认真!我要是认真地努力一下,肯定能稳住前三名。妈!我发誓,这学期期末考试我一定能考进前三名!”
陈爽发完誓,又笑嘻嘻地搂着周姨的脖子说:“妈,你等着吧!等我考上大学,我也会接你去享福。”
雨停了!一道长长的彩虹横跨天际,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彩虹,彩虹像一座通往未来的桥,仿佛在向我预示某种希望。彩虹之下,孩子们的笑声将初秋的凉意冲散。嘿!这场雨下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雨后的傍晚格外清爽,我在外头多玩了一会儿才回家。晚上,我看到吴老师正坐在厨房炉子旁边的小板凳上,她上身穿着一件半新的浅蓝色翻领衬衫,下身穿一条家常的确良碎花裤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在白炽灯温暖的灯光下,褪去华服的她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炉台上放着一块小木板,木板旁边的大碗里有半碗榛仁儿。她右手执锤,左手食指和拇指拈起一颗榛子,放在小木板上,在锤头砸向榛子的一瞬抽回左手,“咔”的一声,一颗完整的大榛仁便出现在小木板上。吴老师的这个动作不知要重复多少回,才有了那半碗榛仁。
第二天吃晚饭时,我妈对我爸说:“前几天我看到吴老师炒榛子,炒了好几锅,把她热得满头大汗。我就纳闷,等上个把月就有新榛子吃了,何必急这一时?大秋头子炒榛子热一脑门子汗这又是何苦呢?今天我看她砸榛子,榛子仁儿一个也没吃,见我纳闷,吴老师就告诉我她家小姝来信说想家了,她想给小姝邮点咱们老家的榛子,怕小姝吃起来不方便,吴老师就把榛子全给砸了,单给小姝邮榛子仁儿。”妈妈笑咪咪地看着我和弟弟,说:“你们俩谁要是考上大学,我也给你们邮榛子仁儿。”
我和弟弟只顾吃饭,谁也没说话。那时候的大学生是凤毛麟角,大学离我们太遥远,它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很飘渺的梦。我妈也没真的让我们回答,只是在口头上羡慕一下别人家的女儿而已。
我们的父母经历过文革,挨过饿,下过乡,作为他们的小孩,只要不再走他们走过的路,吃他们吃过的苦,就是成功的。这一点很容易达成,所以我们在他们眼里总是很棒,当他们的小孩很幸福。他们是经受过暴风雨洗礼的一代,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区区学习成绩,在他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