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站在大慈寺佛像前,看着拈起香火的凡夫凡妇,我独自望向上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听见一个老人在前面轻轻吐字,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 …深深的跪拜,头与垫子的闷触声。不知他是谁,却知,他在她微弱的生命里记载一卷诘屈聱牙的经文,待着他去讲解,而老人也就这般,一片片莲灿,都为他惜生。蓦地想起张爱玲的一味中药,叫独活的生药,表粗质硬,婉转而愤怒地描写大自然的生命特质般,守护这个孤绝的女人,去了也只是带走灰尘的女人,我被她们的巍峨哽得鼻子发痛。
灯光漂浮着,戴着眼镜的老和尚站在我的对面,一笔一笔描着佛图,美丽的笔尖,衬着桌上的丹青,他抬起头来看我,我亦直视了过去,浑浊而沉静,是另一个世界的色彩,似乎只要在那里凿一个小孔,那些琢磨过的生命便一语一笑来到我面前。他停下来,不谈生不说世,竟只是望着我的眼睛,很久后放下笔,脱下手上的一串念珠递给我,我的所有的悲沉、大痛、艰苦、无明突然就流了下来。我认真地戴在手腕,又用衣物掩住,双手合一,鞠下第一个躬,如此朴素的乐观,老和尚知,我知。
恍然好友找过来,老和尚继续说着佛经,描着图。没有告别,转身离去。
在这里惊醒。我越来越常对人说,别太夜太累。突然记起来处,有些东西就是这般,不去想不去念,就真的忘了,待从那些繁华落尽的生命中抽取出来,就像项间的玉,拿在手里,沁了又沁,终是沁不出当时的温度。只记得说过,那是透支生命。
偶得一悟,倒想是真的病了,心愿如庄周,处在人世和世外之间。
继而走向对面偌大的“茶”字,近了看,原是三个字,“听茶林”,却没有茶,没有林。何谓如此,我问堂前拿着扫帚的人,一概不知。却听见屏风后传来声音,静立聆听,进入神思所能触摸的最壮阔与最阴柔的空间,这般神秘,就连心经也幽浮起来: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
未听罢,这沉拙而沙哑的声音,竟让我恍觉,眼前,有茶,有林,有人。
以前也有一次,茶冷棋尽,阿爷收着残局对我说,做人就做这个兵吧,慢慢走,慢慢走,可不能回头的,过了这条河,将都怕咯!
也是,我有多久没动过那些兵,我就有多久没见过自己了。
做一步错一步,硬生生地刮出我一身的淡然来,我想着那九天和九年之说,阿爷逼我选择了九天,谁会留给我一个九年?
那被我烧毁的你最后一封信里,这样落笔,“我不清楚,这些困难,我不敢等待你微薄的不舍,几次如此,我不累,笔下却不得不说再见。”
就连最后的问候都是如此温纯敦厚的句子,而我也连再见,也都轻轻回了回去,啜着杯苦荞,平铺直叙的雍容再也无须谁来预知,风吹夜临,这个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化,或者老庄,或者躺在枕边的那本诗词,抑或一支飞来的神曲。我试图用一篇小说的悲哀去征服自身的悲哀,用自以为是的悬崖留住愈近的厉马,于是有了声息,有了那囚禁到骨子里的卑微。
之前讲,“哀多成少,一路走来,苟存如我,实为幸事。”竟被一语成谶,过往的浪潮、已逝的波澜都不复可寻,如果生活是种最美的学习,我即是那最虔诚的信者,只愿乘桴浮于海,独自纵浪。
思及至此,我亦无言。唯留下一身的黑夜,在那亮堂的庙内,被老和尚一笔一笔的工描,死死扣进纸里。那是我生命路过大慈的佛。
2011-4-10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