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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说,灵魂与肉体,灵魂的碰撞更加刻骨铭心。然而对于青春的男女来说,并非人人都是哲学家,大概也没几个人去思考这些。柏拉图式的爱恋,之于青年人,恐怕远不及献出过身体难忘。
我的朋友老王是个情场浪子,这是他给我的金玉良言。
也许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我向来是个“不开窍”的人,我有我的执念。涉世愈深,人情练达,内心愈怀念青春的纯真,或许很多人也是如此。偶然想起过往的某个人,内心翻起来尘封已久的青春故事......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上个周过完,我二十岁了,筱云十九岁。
“下学期选修课你选什么?”她问我,目光流盼,深邃的眸子里有我的映像。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搞得有些局促,略微迟疑了一阵:“有一门《中国文学概论》,我挺感兴趣的。”
“哦”,听我说完,她也稍稍迟疑了一下:“你已经选好了吗?要不——选《气功学》吧。这个挺好的。”
她所说的课程,应该是某医学院系开设的。我见识尚自浅薄,咋听之下,潜意识里觉得像江湖骗术之属。我的见识浅薄,使我对传统医学有很深的偏见。阴阳五行,我总以为是江湖术士的话,很难想象可以和治病救人扯上关系。
我其实并不想驳她的面子,我也在心底盘桓过听从她的建议。只是文学青年的梦,懵懂少年的傻,内心的忐忑终不敌青春的天真,我终究还是没有应承她。我甚至没有想起来问她要不要改选和我一样的课程,或许是因为我羞赧的个性,甚或是我未曾发现的懦弱与自卑。
如果有人我问喜欢她吗?那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她端庄秀丽,温柔而又不失大方,披肩的黑发,说话轻声细语,所有这些都符合我心中对中国传统少女的勾勒。她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我向来看重这样的精神。但在内心这样的描摹,就像出水芙蓉,也把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束缚了,通常只敢远远看着。莲花成熟时,愿君多采撷。这般道理,我在多年以后方才懂得。
我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谈及我的志向和对大学以至人生的看法。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请她宿舍的小琪代为转达后,我很期待她的回应。大概是我的志向不符合当前青年学生的思想潮流,在等待多日不见回信后,我如是安慰自己。
某个下午,我在宿舍的书桌前读《红楼梦》。原来林黛玉“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因其前世是绛珠仙草,她的多愁善感,动则梨花带雨,是要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这样亦幻亦真的巧妙安排,让我读的如醉如痴。读至宝玉初试云雨情一节,我似懂非懂。落日的余辉洒进窗来,我舒展一下身子,舍友老王从外面进来,甩了一封信到我桌上。
“什么年代了,还写信!”老王手里拿瓶可乐,拧开猛灌了几口。
我心里惊喜万分,以为是筱云回复我的信。拿过来检视信封,却不是。
“你果然是文学青年啊!”老王继续调侃道。
我乜了他一眼:“一边玩去!”我们宿舍的氛围向来如此,平常嘻哈随意惯了,真有事兄弟之间很顶用。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我喜欢那帮家伙。
信是邮寄来的,大概是老王路过收发室,看见是我的,就顺手捎回来了。
“你慢慢看吧,不跟你扯淡了。”老王把可乐往桌上一放,拉开衣柜,准备换件衣服出门:“我对象还等我陪她逛街呢。女人啊,真麻烦——”
“你这话说的,可别让你对象听见。”我看见信封上的落款地址是我的老家,心里已猜个几分,抬头看老王已收拾妥当。
老王笑了笑,又梳了几下他那飘逸的头发,径自出门去了。
拆信读来,果然是我高中同桌寄来的。她在信中说,高考不甚如意,复读了。复读的日子很苦闷,压力很大,无人诉说,只好写信给我这个恐怕快忘记她的老同学了。跟我唠叨唠叨,借以排遣压力。高中三年,我们关系不错。课业之余,我爱写一点闲散诗文,她总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我颇觉得抱歉,半年以来,我竟没想过联系她。
她叫芳芳,一个性格开朗的姑娘,整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像个假小子。我曾开她玩笑:“花有千般艳,芬芳不是草。”她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这性格,你这名字,应该叫方方。你家人是不是给你报户口的时候把字写错了?”她气得瞪我半天没说话。
回想起来,我把她视为少年时代最好的异性朋友。她要我时常写信给她讲讲大学的生活,也可为她增添许多动力。我自认为是个重情义的人,况且文笔之事对我来说正中下怀,自然乐得照办。
我仍然惦念着筱云的回信。我们虽同系,平日上课见到的机会不少,却也未曾有机会单独说话,直到她来问我选课的事。
寒假开学回来,选修课上了几次,我渐渐失去了兴趣,往后不过是为了点名混学分了。某个周末上午,我走在校园里,见花开有次第,绿树渐成荫,已是春夏相交的季节了。我远远看见筱云,一身清新的装扮,行色匆匆。看着走向,是医学院所在的方向,我想大概是去上选修课吧。只是她们这个课程安排的时间好像不那么合理,大周末的去上课?上自习我们大多都懒得起来,没有特别的动力,该是睡懒觉的好时候——我心里这么嘀咕着,抬眼已不见她的身影。
下个学期大三了,我们学院将搬迁到新校区,位于三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听闻医学院不在搬迁之列,我到觉得有些可惜。我原想,倘若筱云还对选修医学有兴趣,我有意去跟着学一些的。因我偶然发现她多了个鼓腮憋气的习惯,我猜想大约是选修课上学来的吧,挺有趣的。我在图书馆看见一本《中医学基础概述》,想来或许有讲中医气功,翻了翻,却没有。读了一段中医阴阳五行的论述,方知和脏腑气机,舌苔颜色,药物性味等等相关。虽则“玄之又玄”,却也有些道理,也有实效。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我突然觉得,让人目乱神迷的,在外是花花世界,在内是无知而妄议。读书而后自嘲,这是我常以自娱的方式。
即将与这座城市道别,老王提议我们宿舍一起出去吃喝它一顿,去商业街逛一圈,看看这即将挥手告别的繁华。听说新校区建在荒郊,老王的意思,以后出去玩可就不方便了。我一面回味这一年的时光,一面感慨岁月无常,也愿给过往画个符号。我们去了之前常去的网吧,从来都是他们打游戏,我大多去写博客。我们从网吧出来,我低头瞥见鞋带开了,弯腰系鞋带的工夫,已被那帮家伙落下老远。我起身欲追时,看见马路对过的宾馆有一对情侣正走出来。女孩披肩的长发,一袭长裙,小清新的样子。我心中一震:“筱云?”
男孩子搂着女孩的肩膀他们下了台阶,几辆车驶过,只见他们远去的背影......
老王回头喊我:“你咋那么磨叽!赶紧的!”
我尚自惊疑未定,赶紧快步追上他们。
“咱们接下来去哪?”
我实在哪也不愿去了,只想赶快回去。他们还在兴头上,似乎并未察觉我情绪的变化。往后的小半天,我只无精打采的随他们走走停停。我不知如何回的学校。日薄西山,晚霞抹在天边,像个玩笑......
下
接到芳芳的最后一封信,是她高考前一个月。人生的寂寥,倒不完全在于和谁联络多少,有时候更多是因为内心的怅惘若失。
暑假里,我在家突然接到芳芳的一通电话,他告诉我将要去读的大学。我知道那所学校,在我们新校区所在隔壁的城市。她邀我开学有时间去看她,我不曾想是客套还是当真,权且郑重应允了。
我们新校区周围果然一片荒凉,仓促之间,很多设施尚未配备齐全,我们自嘲为拓荒者。人烟稀少的地方,师生的人生安全成为首要问题。听闻有女学生傍晚时单独出门,在公交车站附近被人拖走强暴了的。学校领导因而三令五申,天晚了决不要出校门。
某日全院召集开会,学院书记过来一通训示。他情绪激动,大骂说某些人不知廉耻,自己不要脸,别给学校丢人。我听得不明就里,后来听说是因为我们学院的一对情侣被扫黄的警察在宾馆查房,他们无法自证清白,联系我们学院的书记领回来的。我们开玩笑说是不是老王,老王说不是。坊间也有传闻,是我们院足球队的队长。
自此,辅导员隔三差五就把大家召集到大阶梯教室,一个一个清点人数,因时间总在晚饭过后,我们称之为“晚点名”。周日晚间,偌大的阶梯教室里,辅导员点名和学生起立答到的声音不断回响。约莫过了五分钟,筱云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低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匆忙找个空位坐下。她短衣襟,小打扮,头发烫了卷,染了色,稍稍化了妆。女人肯打扮大概总会漂亮许多,只是在我的感觉,失去了那种清纯劲儿,艳而近于俗了。
同学说我有诗人的气质,大概是调侃我的哀叹。我的性格本也忧郁,虽则在人前也能开玩笑,独居时便常自感慨横生。如果这是病,我恐怕病的越来越厉害了。老王见我消沉的样子,反复敲打我,无奈我总不开窍。
“你不是乒乓球打的挺好吗?何不去参加乒乓球社团?”老王放弃了给我讲道理,转而给我寻点事做。不待我回答,他接着说道:“我认识他们那边的人,和他们说一声。正好听说过阵子学校要举办比赛。”
翌日,老王把我介绍给乒乓球社团的社长,一个高我们一级的学长。我随社长去乒乓球室,没有旁人,我俩练习了一阵。社长说:“你水平不错!改天社团活动一起来啊。”
社长人很爽朗,我性格虽不如此,心里却喜欢这样的人。我问他:“你们定期活动?”
“基本固定每周一次。肯定也有不来的,常来的十来个人吧。有男有女,都是真喜欢打球——你没事常来,交交朋友也不错。说不定还能找到缘分。”
我奇怪他怎么会扯到这个,而后听他说:“老王说你失恋了,我们这刚好有个女孩最近也才分手,叫小婉,人很不错。”
我算明白了,老王这个家伙,不知道都跟人说了什么——
周末乒乓球社团活动,社长叫我早早到了。我俩打了一阵,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和社长打招呼,然后各自去练习。没有我认识的,偶有看着眼熟的,大概校园里碰见过,也不知道谁是谁。每个多来打招呼的,社长都会给我介绍一下,谁谁谁,哪个学院的。
正说话间,进来一个女孩,背着小背包,扎个小辫,个头不高,圆圆的脸蛋。我心想:“莫非这就是社长说的小婉?”
“小婉呢?今天你们没一起来?”社长问小背包。
“小婉被导员叫走了,可能晚会儿过来。”
我方知小背包并不是小婉。听社长说小背包是小婉的朋友,她们一个学院一个宿舍。
社长和我说打几个球休息,我也有此意。
“社长早啊!”背后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回身看时,我呆住了,“筱云?”我心道:“不会这么巧吧?”定睛细看,却不是她。身形模样颇为相像,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位是?”她见我眼生,问社长。
“新来的成员,水平不错——你们同级的。”社长向她介绍了我,我的名字,所在的学院,说的很详尽,然后转而向我说:“这是小婉,美院的。”
我显得有些局促,抬手道了声:“你好——”
“你好!”她倒是落落大方:“你们打吧,我去那边了。”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社长问我:“一见钟情?哈哈,刚才眼睛都看直了。”
我被说的脸上一热,却又不好向社长解释。
“慢慢熟悉熟悉,了解了解——你也单身,她也才分手。”
“为什么?”我这话顺口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没过脑子。
社长一愣,旋即一笑:“异地吧。我们几个学院搬迁过来了,他前男友在在老校区。具体的咱也不清楚——你关心的还挺多。”
我百口莫辩。社长也不理会,召集大家集合。他把我向大家介绍了一遍,我算正式入了他们社团。
比赛是男女混搭的,两男一女组一个队,打团体赛。社长,我,小婉,我们仨组一个队,我心知这分配不会是巧合。
时间久了,在很多人看来,我和小婉有些什么,其实并没有。我心里总隐隐有些疙瘩,又很茫然。在公共课上看见筱云,好多次想凑过去搭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也有意躲避我,总是坐的远远的。
小婉的朋友小背包私下问我,为什么不追求小婉。我想,我心里惦念着筱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我穷啊,配不上。”然后自己嘿嘿笑起来。
大二下学期,社长准备考研,退出了社团,我渐渐也去的少了。小婉和前男友复合了一阵,又分了手。她自己话说:“彻底分了。”
五一假期,我打算去芳芳学校拜访她。我事先并未告诉她,想着搞个突然袭击,吓她一吓,她或许会觉得意外惊喜。
到了她学校,我给她打电话,她以为我捉弄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见我。
“你出来,我真在你们学校。”我说了不知多少遍,直到告诉她我在的位置,周围有什么建筑,她才信了。她来了,半天没说话。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见她胖了一圈。我笑着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圆圆!”圆圆两个字,我故意发的都是二声的音。
她一愣,随即狠狠瞪着我。
“不过你现在这样倒是很好看——我都动心了!”将近两年没见,她胖了一些,却换了装束风格,不再是假小子样,淑女起来了。
“大哥你别逗我”,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咱们是哥们好吧!”
“不不,我打算追你当女朋友了!”
她有些慌张了,瞪大眼睛盯着我,半晌默默道:“我有男朋友——”
这倒是我未曾料到的,想突然袭击,事先却忘了问这茬。“逗你呢”,我尴尬一笑:“我最近心情不大好,想着找你这老同学来散散心。”
“哦,好吧”,她犹豫着:“我陪你走走聊会儿吧。不过,下午我得和我男朋友出去旅游了——不好意思啊。”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口中却道:“无妨,无妨。我有个同学老家是这里的,来之前我和他说好的去找他。”
回到学校,我打算摒除所有杂念,专心读书,然而谈何容易。上课时看见筱云,心里告诫自己要专心听课,要正视听,可又忍不住转了视线。不上课时,心里又觉得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
期末前,我和舍友去自习室临阵磨枪,时常碰见我们系里的女生,却从未见过筱云。听她宿舍的小琪说,她只在宿舍里自习。
“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小琪。
小琪是个性格天真的姑娘,说话很坦诚:“她男朋友不让她去自习室啊!”
“男朋友?”我这是第一次确切听到筱云男朋友。
“是啊!”小琪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仍按着思路继续道:“她男朋友在老校区,怕她去自习室被人追走了。”说完她自顾笑起来。
“她男朋友哪个学院的?”
“医学院的,好像是上选修课认识的。”小琪说话总是言无不尽。我默然无语,小琪继续说道:“她男朋友来过,长的挺帅的。挺有意思的人,还请我们宿舍人吃饭呢。筱云周末也常回老校去看她男朋友。”小琪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借口回宿舍有事离开了。
大三下学期,上一届考研的结束,我们这一届也该准备了。图书馆有间大自习室,很是幽静,去的都是备战考研的学生。我和宿舍打算考研的兄弟常去,后来碰见筱云她们宿舍的人,也固定会去了。
图书馆的自习室一排排单独的书桌,一桌四椅,数量有限,是需要早早去占座的。某日早晨,筱云早早来占了两个桌,待我和室友来时,她让我舍友一个桌,她和我单独一个桌。她的举动让我们不知所以,舍友们旋即呵呵笑着坐定,我也只好茫然地听从了她的安排。
从来都是远远地看着,当她坐在我对面,我却不知所措。我们选好未来人生的路,一路前行,既为伴,又各走各的。
我们讨论将要报考的学校。我选定了老校区所在城市的某知名大学,她选了南方的一所高校。临考前一个月,我偶然发现她修改了志愿,改成了和我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
在此之间,我有太多机会跟她告白,至少是要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我顾虑着莫要因我改变她自己选定的人生轨迹,我也不确定她的轨迹设计里是否有我。她还有个远方的男友,先前从小琪那里知道,她常去探望,我料想,她们恩爱有加。我常呆呆出神,茫然望着窗外的夕阳,思绪在漫无目的地飘荡。
初试的结果出来是在春节过后,我们的大学生活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了。她考的不错,我的成绩则不尽如意。准备去参加复试的头天晚上,我拨通了她的电话。第二天是决定人生走向的时刻,这样紧张的氛围下,她情绪焦虑是必然的。在和她通话时,我想不到这些,听着她语气中有些不耐烦,我的心越来越沉,终于下定决心放弃复试。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倒也听得出她的惊诧:“啊——为什么?”
“初试勉强过关,去复试,最后综合成绩大概也录取不上吧。”
“去试试呗。说不定——”
“算了,明天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你加油!”
“好吧……”
最终她如愿被录取,我收到她的短信:“你有什么打算?去哪里?”
我回她:“回老家吧!”
毕业前夕,全系吃散伙饭,大家都喝了很多酒。老王喝多了,抱着我呜呜哭了一阵。大学四年,我记不得老王换了多少女朋友,他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但他又说忘不了大一那个女朋友,他的初恋。
老王把我拉到筱云面前,手指晃来晃去,醉眼迷离地指着我俩:“你俩敢不敢喝个交杯酒啊!”
筱云喝的不少,只是傻笑,身子晃晃地快站不住了。小琪过来扶她一把,让她倒在包间里的沙发上去了。
四周乱哄哄的,我隐约断断续续听得筱云和小琪说:“……那么好……大三……还是被人家甩了。”我转头看她歪在沙发上,手不断在空中挥舞着。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挥手道别,筱云被她舍友搭着出去打车,我的视线渐渐模糊,看着远去的她的背影,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