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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脖颈与下巴颏被膝盖压住令他的嚎叫戛然而止的那一刻起,曹民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无声了。倒不是被膝盖那样压过,令到喉咙和嘴巴有什么伤损了而发声不便了。虽然被膝盖那样压过,却幸而并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他选择了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的这个选择还是比较冷静和理智的。他为自己此时此刻能够有这分冷静和理智而感到些许的欣慰和自赞。
人在非常状况之下,尤其需要这分冷静和理智。此时此刻,他若然不沉默不语,他若然辩解和抗议,哪怕他声嘶力竭,哪怕他咆哮如雷了,又能够有什么意义起到什么见效?恐怕不仅无济于事,反而说不定还会惹上点什么小小的眼前亏吧?既然这样,那又何不索性沉默不语?而且,沉默也并非就是懦弱和服软,有时候,沉默其实就是一种无声的辩解和抗议,一种比有声的辩解和抗议更强烈更有力量的辩解和抗议。
警察甲和警察乙来给他做讯问笔录的时候,曹民才开口说话了的。
“我们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必须得有一说一,不可避实就虚避重就轻,更不可胡编乱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姓名?”
“曹民。”
“性别?”
愣了愣,曹民才答道:“男。”
“出生年月日?”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
“家庭住址?”
“是问我在A市住的哪里,还是问来A市以前C县家里的家庭住址?”
“都讲清楚。”
“我A市住某某区某某路某某街某某号的C县特色菜酒楼,C县家里住址,你们拿着我的那张身份证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我们还能不知道你那身份证写着有?现在是要你用嘴巴回答你知道吗?”
“某某省C县某某乡某某村某某小组。”
“学历?”
“职业技术学校毕业,相当于中专或高中。”
“从事何种职业?”
“厨师。”
“是酒楼里操勺掌瓢的厨师吗?”
“是的。”
“是你刚才说的那家酒楼吗?”
“是的。”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抓捕你吗?”
“不知道。”
警察甲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复印纸,“哪,给你看看这个,这个是在逃犯的通缉令。你都上通缉令了你知道不知道?”
还真真实实的是一张通缉令。上面真真实实地写着冠以在逃犯的他曹民的大名,也真真实实地写着他的出生年月日以及在C县家里的详细住址,与他身份证上的一般无二。通缉令上只写了他是犯案在逃,却并没有写明他犯的到底是个什么案子。这通缉令出的,是不是有些语焉不详呢?出个通缉令都不用写明人家所犯何案的吗?好像也太有些惜墨如金了吧?不免叫人嘀咕。
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人大跌眼镜的还是,通缉令上的那头像,与他曹民竟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并不是因为这个头像看起来比他曹民要年轻得多。年轻不年轻的不是个问题。显得年轻,很有可能是因为用的是那人从前的照片,就像他曹民的身份证上的照片,就比他现在的样子要年轻得多。问题是,身份证上的照片再怎么年轻,也至少总是还能看得出来与他曹民是同一个人,而通缉令上的头像,无论怎么看,你也很难看得出来他与他曹民不是驴头不对马嘴。
虽然,两个人的脸都大致上可以算得是申字形型的吧,但通缉令的头像的那脸比他曹民的“申”得又略略要短而粗了一些,而且,这个人是浓眉大眼的,相貌虽然也算不得如何帅气,却倒也还基本上算是周正了。他曹民的眼睛没有他的那么大,眉毛也没有他的那么浓,是比较疏淡的那种,但是,就帅气而言,他曹民比之他,应该还是要略胜一筹的吧?这个自信他曹民还是有的。
这一纸通缉令上,怎么写着的是他曹民的大名出生年月日和详细的住址信息,贴挂的却是别人的头像?贴挂着的是别人的头像,又怎么会写着的却是他曹民的大名出生年月日和详细的住址信息?若然两个人不是这样的大相径庭,不是这样的驴头不对马嘴,不是这样看不出有什么相合之处,或许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点好想的,可现在这又算是哪一回事呢?这也太瞎扯太邪乎了吧?
本来,这一纸通缉令上,真真实实地写着他曹民的大名出生年月日和详细的住址信息,就已然令他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惊诧不置不知道要怎么去接受,怎么去想象了,又还要加上贴挂的不知道是哪位仁兄的头像这么一档子,如此离奇古怪扑朔迷离的事情都能落到他的头上,他曹民这又得是需要有怎样难得的机缘?叫他又更要如何的去接受,又更要如何的去想象呢?差点没有因为脑力严重匮乏而当场晕死过去。
但是,正因为如此,不是也恰好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纸通缉令的荒唐无稽不足为据了吗?原来如此。他总算是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一纸通缉令自己才被他们抓捕了的。这出的是什么通缉令?这不是在和他曹民在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吗?毫无疑问,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错了。虽然他还弄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什么错,但是,他无比坚定和无比清醒地相信,不管出的那是什么错,也一定不会是他曹民犯了什么错。
就算是拿了这一纸通缉令出来也莫想轻易就能够就把他唬住了。依然还是那一句话,他曹民又没有做错了什么,他曹民又犯上了它哪一条法来着了?他曹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曹民是行得直站得稳,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曹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坦坦荡荡安安心心着呢。慢说是这么一纸头像与他本人完全驴头不对马嘴的通缉令,漏洞如此之大,形同玩笑,即令贴挂的清清楚楚的就是他曹民的真容,他又有何畏怯来着?
“现在知道为什么抓捕你了?”
“现在知道了。”
“那你给老实交代交代,你是因犯何法在逃而上的通缉令。”
“我不知道,通缉令上又没有写清楚。”
“通缉令上是没有写清楚,我们这不是要你自己老实交代么?”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犯的什么法,我实在是想不起自己犯过什么法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给你们交代。”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实在是真的不知道。”
“你且回头看一下墙壁上那几个字。”
曹民便听话地回头看了看。
“那几个字你不会不识得吧?”
“识得。”
“那你给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念上三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现在的境况,是被人家关在铁栅栏里面的人,何止是屋檐下便说得尽的?所以,虽然很是觉得有那么一种被耍猴一般戏弄了的屈辱,但是,曹民却也并没有怎么的犹豫,就一点也不打折扣的像背书一般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念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很好。我们的政策从来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你既然进来这里了,你就必须知道,只有坦白从宽,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不要总是一问你就不知道不知道。你这是一问三不知你知道不?你这样一问三不知,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犯的什么法,我们有的是办法都会给你调查得一清二楚,但是,由你自己主动地老实交代出来,与我们调查所得的,在性质上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这个我也都知道。可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真的真的想不起来自己犯过什么法了,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来给你们交代,你们要叫我怎么来给你们交代呢?我自己也想爽爽快快干干脆脆地给你们来个交代了了事呢,可是,你们是叫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不可胡编乱造的,这会儿我总不能为了交代却又来给你们胡编乱造一气吧?”
“你行。跟你好言相劝你油盐不进是不是?你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又臭又硬。看来你是怀着侥幸心理要顽抗到底了。你还能说你没犯过什么法?亏你还这么说得出口。你也不想一想,都给你发出通缉令来了,你还能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犯过什么法?如果没有犯过什么法,又怎么会给你弄出这么个通缉令来?难道像通缉令这么严肃而重大的事情,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出来跟你闹着好玩的?”
“我……”曹民一下子好像都有点不知道要如何的“我”下去了。
是呀,人家警察同志说的好像也没有错,通缉令当然是一件严肃而重大的事情,当然不可能是随随便便弄出来跟他闹着好玩的。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问题是现在这一纸通缉令,却又如何不是形同跟他曹民在闹着玩似的?他要怎样想办法与他们沟通,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他?虽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却或许也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