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比歇夫数十年如一日地遵循着无可挑剔的几何学生活。在他的漫长一生中,从未有过大的偏移,佐证了其时间统计法的胜利。他以自己的一生作为实验,并获得了成功。他的一生都是按照理性原则完美构建的。他学会了将自己的工作能力维持在稳定状态,在生命中的最后20年,他干得一点儿也不比年轻时少。时间统计法给予他生理和精神上的双重加持……至于那些所谓“机械性”的诟病,根本无须理会。机械性并不可怕,无论对于理性抑或心灵。畏惧科学与理性才是精神的羞耻。要知道,真正对立的并非机械性与精神,而是奴性精神与崇高精神。为知识与思想所丰盈的精神,绝不会被机械性奴役。
如此一来,我大可以向所有那些钢铁般的技术员,向所有科学研究所和设计院的工作者,向所有年轻有为的博士和前途似锦的大博士,向所有渴望建功立业、仰慕科学超人的读者,介绍这位伟大的、并非虚构的英雄:他既是一位有真名实姓的公民,又是一个理想的模范,他为自己的生命创造了最高的有效系数。一切数据、指标和记录全部摆在眼前。他既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一个令人赞叹的自我创造的结果。
我的那位朋友并不在乎这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事实,他并不关心我笔下的主人公与真实的柳比歇夫是否匹配。偏离原型是不可避免的。他认为,关键是要以此为例突显理念,将其变成纯粹的理念载体,就像果戈理所做的那样。
他说得头头是道,听上去极具说服力,甚至很有诱惑力,但真实的柳比歇夫让我没法那样写。毕竟,我认识真正的柳比歇夫,跟他见过面,还聊过天,除了他日记里记录的“1小时35分钟”和“1小时50分钟”之外,还有过几次交谈……
事实上,一切都有所不同。前面列举的事实自然是确凿无疑的,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实。这些“其他的事实”破坏了协调性,糊涂了画面——有没有必要考虑它们?文学与艺术不得不对事实加以筛选,或弃或留。画肖像,只能要么画正脸,要么画侧脸,人总会有一半隐在画布之后。
书页也是截面。我所追求书页也是截面。我所追求的并非立体,而只是立体感。相互龃龉的事实有碍于完整性,它们会把完整的铸件炸成碎片,让颜料脱离画面,在画布上游荡。
假如我并不认识柳比歇夫,事情会好办得多……
儿子的死令他心痛了好多年。他死死地抓住严苛的生活计划,如同冲浪者死死地抓住快艇的绳索。一旦稍有松懈,速度放缓,立刻就会沉入水底。他有过许多绝望而悲伤的时期,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机械地记录日记,机械地制作昆虫标本,机械地写标签。科研失去了意义。他忍受着孤独,他的理论无人认同,他知道自己终将是正确的,但那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独自穿越荒漠,可力量却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