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恨而死者,会不顾一切地去往人间。
(一)奈何
“不是说鬼能吃人?为啥我连咬一口都不成!”到死我才知道,原来书上都是骗人的。有很多东西都是百闻不如一见。比如,奈何桥连个桥墩都没有,那玩意儿就搁半空中横着,特傻。孟婆还居然每天都矗在上面,气定神闲地送鬼最后一程。当然与她搭帮的还有司命,“死无伤生,究竟要我再说多少遍?”他对我早就失去了耐心:“你若再无理取闹,我就把你堕入畜生道,转世为狗,成全你见人就咬的理想。”“没错,”孟婆接过话来:“就是因为你不肯投胎,你家祖坟每天嗖嗖地往上冒黑烟,都成烽火台了。你还嫌你家被你害得不够惨?你自己不想活,能不能别妨碍别人活着?”
有没有搞错!我连自主投胎权都没有?我站在桥下,一头扎进忘川河,我得冷静一下。忘川河是一条很有趣的河,天下之水皆源于此,又尽汇于此,故百鬼能顺其流,至人间一遭。水如世镜,映照人间万象,百鬼观之,知寒来暑往,感喜怒哀伤,思凡心动,便生转世轮回之想,日久,将前世诸多执念尽放,魂魄愈渐轻盈,才得飞升上奈何桥。这也就是此桥何苦“浮木高悬”的原因。这种操作还真是人性化,孟婆为其代言:“奈何桥上喝碗汤,让真正想开之人,烦恼全消!”别搞笑了,承重不良就直说,人口激增后谁还能没有点不能承受之重,非得装个性,美其名曰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上的!得论资排辈!我呸,我还不愿意上呢。“怎么你每去一次人间,戾气反倒重了一圈,别者都是越去越轻,就你的质量越发大了,这……怎么能飞得起来?”孟婆向我投来怜悯的一瞥,她认为我积重怨气是因为无法投胎。但事实上,我去人间,只因为人间有我恨的人,当我发现,就算做了鬼,都不能咬他一口的时候,我的怨气便更重了。我才不要什么轮回。
(二)乱命
“阴阳有隔,你不轮回,就无法真正地回到人间。时空不同,死无伤生。”司命他经常用“死无伤生”来教育我,但我严重怀疑这是他自己瞎编的。“人话有理者,世间方有据可查。鬼话可信者,只是无人记载尔。”这话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这理多的人,往往就爱好解释。仿佛这世间万物,他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问他,阴阳有隔,隔着什么?生死之间,又是何物?他说,万物相生相灭,所以生死二字之间,隔着的就是“相”。这简直太绝了!他的形象一下子无比高大起来!他绝对是我见过最能扯淡的大忽悠。不过其实,我们还挺有话聊。至少在短时间内,我让他这么觉得。我承认,我是刻意接近他的。我所恨那人的运簿,我想从司命这里偷得,然后亲手书写,那一定很刺激。怀着这份激动的心情,我计划周密,从摸清运簿的方位再到模仿字迹,可时间一长,难免会被发觉。他简直暴跳如雷,兴许有点感叹造化的借题发挥,不过更多恐怕是失望。“丢尽了人的脸,又来败坏鬼的名!死都死了!能不能有点节操?”如果不是月老造访,真不知他还要骂我到几时。月老来给所有能成功上桥排队的,发红利。不过,这不见得是件好事。
因为,月老是个特别颠的老头,他的红绳都已经被他自己倒卖出去,充当某种捆绑游戏的工具了,然后现在他主要是用橡皮筋把一对对儿绷好,据说这样勒出红印特别的自然。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关键他老是乱绷。我就亲眼看见,他把队头的和队尾的绷在一起,这俩投胎可隔着几十年呢,他也不管。而且,他最近很热衷于绷两个男的,一绷得绷好几圈,这橡皮筋弹性还挺好,断不了。因此我早就知道,两个形影不离的男人,之间一定有故事。
(三)无常
比如说,黑白无常,他们应该是地狱使者。但我从来不歧视他们,反而每天都会跟他们打招呼,与之寒暄,问一些很有深度的问题,就好比:“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可他们从来就避而不答。其实,我怀疑过他们有生理缺陷,很可能是一聋一哑。直到有一天,当我第九百九十九次,以从他们当中穿行的方式,与二者无意邂逅时,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了,我知道是我诚感动天。黑无常说:“死者,休要胡闹!你日日纠缠,意欲何为!”我反问:“地狱到底何在?有错之人,当何日审判?”这下聋子终于也听见了,白无常道:“世无地狱,问心无愧者,无须审判。”我大骂道:“没心没肺者尚存于世,尔等岂可姑息养奸!”黑无常斥曰:“天道恒常,是非公理,可容你胡乱揣摩?”我指天厉声道:“天不行道,我要理何用!尽占理,又如何!我之恨,无报也!”又赌咒发誓道:为报此仇,可不惜一切!白无常幽幽道:“无命之人,一切皆失。”黑无常赞同以应:“言既无实,理会做甚?”两人相视并肩而去,我原地发怔。既然世无地狱,我便执屠刀。
(四)狐戏
总有能了我夙愿的地方。传说阴间有座“未名山”,山里有个“不灵庙”,供鬼以求。我为得杀人之法,长跪庙前六夜七天,神仙没一天在家的。可我还是决定凑个整,跪完第七夜,以后吹牛也好说。奇迹就发生在当夜子时,来了一只狐狸,一看就很道骨仙风的样子。它先是在庙瓦上,踱了几个来回,这明显是要发功。然后凝神运气,衔起一片泥瓦,嗖得向我飞来,又啪得在地上碎成两半
。它似笑非笑地咧开嘴,给了我一个复杂的眼神。最后,甩尾消失在夜色之中。真是和电视剧里如出一辙!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我懂的。接下来的剧情,更是脱俗。因为那些碎片,没有因为无缝拼合而现露真身,没有因为与月交辉而千变万化,还没有因为被埋土中而生出任何物件,它们始终是它们,不全的瓦块。我敛声屏气,注视良久,忽尔七窍全开,顿感印堂澄明,我想这是要悟了。事事不是都要讲究回归本原,因此要从“瓦”本身入手,这个“瓦”字中藏一点,正是机窍所在。所谓“水生木,木克土”,我相信当用水化开这两半泥瓦,就会如愿以偿。可左右环顾,四野无水。于是,我决定采用最返璞归真的方式。当我把这两半瓦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全舔了很多遍之后,我终于搞明白一件事,是我入戏太深。那狐狸兴许就想拿瓦砸我一下,因为它觉得那样很好笑,没砸到,它跑了,害我呸了一路,才把嘴里的泥吐干净。
(五)仙梦
我气愤之余,一时四处暴走。好容易平复下来,意外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拥有了一片大森林,更重要的是,我迷路了。没谁来救我,我亦不用救,在毫无求生压力之下,第一次感受到失路之喜。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打算,先要找到的是黄泉路这条主干道,然后才能回到忘川河那边。我很努力地回忆,也没想起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毕竟,我统共就走过那路一回。那时我刚死不久,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沿途记什么标志性建筑物,情有可原。
那么,我也只好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树下,闭目养神。朦胧中,我察觉到有目光投来,有人在觊觎我的美色?我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却是一老者,鹤发童颜,须长及腰,飘飘然,像个群演。我顿感困倦,不想再配合出演了,便继续假寐。他倒是直接,开门见山。“你想带着前世的记忆去复仇人间,但轮回首先要忘却,因此你不愿投胎,而以你死者之身,又不能伤及生人之体,于是你四处求告,终不得也。我说的对与不对?”对!你甚牛逼也。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上天。这个世道,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扮演天外飞仙,来洞穿苍生?“你依我所言,方能达成心愿。”他说话还真自带主角光环,刺得我睁不开眼:“人皆有皮相,且死不带去,人眼不可视鬼,谓鬼无皮。人间多烟火,气繁盛。得皮囊载魂,灵肉结合,方能定。故需剥一皮盛魂,方可定魄于身。但死无伤生,你不具备这个条件。”我开始怀疑他是司命变的,要么就是受他指使,连台词都是一模一样!我不睁眼,就能想象到他感慨万千的神情,我拒绝接受他充满哀悼的注视。他继续他的表演:“还有一法,据《列子》载,有布名火浣,浣之必投于火,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人间只道此布浴火除垢,孰不知火浣之布,有护魂奇效。鬼披此布,能行于人间,可经寒历暑,且气数不被天地运行所扰。”我腾得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哪里?那布在哪里!”眼前却空空如也,唯有草木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是睁眼太晚,还是醒的太早?没错,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怨司命,就是他精心策划的,他向来觉得捉弄我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原地坐下,开始没完没了地数落叶,直到一天夜里,我看到远处的灯光,我知道我终于能走出这片该死的树林了。
(六)桃源
很久之后,当我反思这次迷路事件,我发现从一开始,我的思路就是错的。哪能先去找黄泉路呢?它岂是一条寻常路!那儿可终年不见天日,是一条彻头彻尾的黑道。日月星辰,东转西移,唯独不照黄泉,我也觉得是个奇怪的设定,但最黑暗的地方的确不在阴间,就是从人间通向阴间的这条路。
可这路吞吐量又那么大,人多蹄乱的,实在不易黑灯瞎火。关于这条尴尬地带的照明问题,人间和阴间互相推诿了几个世纪,人间的掌管者说,凡路只要出人间一步,路上的就不是活人,管不了!阴间的负责人说,凡路没到阴间半步,路上的就不是死人,没法管!就这样各执一词,争论不下,没办法,最后只能天庭出资调停,在黄泉路旁,落一镇名“过灭”,中起高楼名“往灯”。人间派遣罪大恶极之徒过去,间隔化灯,赎其罪过,照明长路。而阴间组织无法轮回之鬼守镇,轮流执灯,打发时间,巡回长路。这场历时数百年的纷争终于尘埃落定,两方也消停下来,各自入驻。
目前为止,大家能相安无事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认为是硬件设施好。这儿简直是座缩小版的天庭,千树花开夜,万家琉璃灯。要不是这些个强光灯,我也寻不到此处。我站在花树影下,盯着人家半支的合和窗出神。“过往一盏,明灭如灯。”我回过身来,说话人自称是镇长,他说最近去投胎的明白鬼越来越多了,缺鬼。看我一脸糊涂的样子,是个可造之才,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屋檐花飞,四下罩落。屋里小锄轻捣,香气袅袅,我只识得其中一味薄荷。他继续摆条件,由于人间选送来此的尽是穷凶极恶之徒,为方便管理,在这里鬼可暂化人形,能伤生人之体。“但仅限镇内,不要忘记你的身份,阴间之鬼,勿害凡间之人。”我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灯,他没有立刻松手。我也没有看他,莹莹灯色中,我低声言:“我想去凡间。”
不知他是否听见,窗内光影忽地几闪,有人剪烛,诵起《天问》之章。“……何所冬暖?何所夏寒?何所不死?何人长守?”镇长在窗外朗声打断:“又错了!你都是蠢死的了,怎么做鬼还不长记性呢?要我说几遍,中间少了一大截,还有是何守!长人何守!唉……你到人间是会拉低整体智商水平的……”说着他就要进门去耳提面命,经过我身后时,意味深长道:“这是个好地方,你会学到很多的。”
(七)破相
河,不可貌相,是我学到第一课。忘川河的分支流经镇上,我从没想过,几日不见,它竟然变得如此香艳。我还一直以为它坐怀不乱。波心荡漾,就是用来调戏一干小姑娘的。
河边的灯色总是最好,许是闲来无事,大家都爱去听船上的姑娘唱曲儿。其实我很六根清静的,不爱听那些淫词艳调,但这不妨碍我常去瞧。一船有个管唱的,倚在船头,让水拽裙角,一点点往上洇染,脚搁在船板,光着。开口柔柔糯糯的,“面子五彩,底儿薄。只道是那个伤心色。怕灯灭、影洒落,蹭着地、小步挪。天晓得,上一回灯,几时风过?”一曲终了,鲜花和甜果纷纷抛向船,故意掷到姑娘身上,哎呦哎呦的。作为还礼,她把手绢丢下船,黑漆漆的河水一口吞了,汉子们顺堤四面而下,一顿扑腾找寻,动静堪比一群戏水的狗。我的出场方式就很脱俗,趁着没人发觉的时候,我把自己塞进船舱里,等到船行至无人处,蓦然出现,与她四目相望。
“反正你也不要脸,不如把皮给我。”我盯上她很久了,我觉得如果“众乐乐”建立在这种大型丢手绢游戏上,还不如我“独乐乐”更有意义,我比她更需要那张皮。“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微笑着向我解释:“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她开始从嘴角乍裂,一点点地直到耳边,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张皮从她脸上掉了下来,她变成了他。我完全惊呆了,他还继续保持着微笑,咔嚓又是一张,紧接着他又笑了起来,我实在承受不起这般刺激,疯狂跳水,一路鬼哭狼嚎,是我小瞧了特殊工作者无穷的艺术创造力。
回去后,他的笑容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睡不着,需要倾诉。我就去镇长家,只有门见我。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把来龙去脉对它讲了好几遍。而且还保存充足的精力,支撑我见到镇长的那一刻,仍能咆哮出来。
“什么鬼?什么鬼!”
“他是个人。”镇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没事喜欢披着人皮,出来表演节目的人!”我拍案大叫,桌子上的茶杯被我砸得一跳。
“那又如何,娱乐大众,不挺好的吗?”镇长看了茶杯一眼说。
“可他蓄意吓我!公然在我面前脱皮!这算故意伤害?还是猥亵!”茶杯又一跳。
“都不算。”镇长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他跟我造成了严重的精神损失!如此残忍,你居然坐视不管!”这次茶杯没跳起来,因为镇长及时把它拿走喝了一口,反问道:“是你先意图实施人身攻击,剥皮未遂,就不残忍?”
“说到剥皮未遂!我还想说!要不是我死过一次,现在已经被他剥了!”桌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已经搁不下茶杯了。
镇长把茶杯拿在手上,十分肯定地说:“那倒不会,据我了解,吓鬼会使他自豪,仅此而已。”
“你怎么可以收留变态剥皮狂呢?”我心痛地连桌子都砸不动了。
“既然能容你,为何就不能留他?”镇长重新把茶杯放回桌子上说:“我告诉过你,在这里你会学到很多的。”
我的手散发着火辣辣的疼,我不想跟他说话了。
一段沉默之后,他开始主动寻找话题:“过几日,镇上会来一个人,目前为止他还不属于阴间。但至于你是否能利用他未尽的阳寿,重回人间,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他又顿了顿:“用什么套路嘛,你或许可以效仿聊斋中的女鬼是怎么……”我一把抓住茶杯摔了个粉碎,直接了当,痛快极了。
(八)赌局
那日正当晚照,华灯初上。我在楼里帘中坐,街底长灯河,他一人逆着流光,于浮色策马而过,巷子几转,重楼和坊门,双目不侧。眼看要出了镇子,我扶栏疾呼:“前是忘川、奈何。少年,去不得。”镇上生人少,我不会认错。可那人却未理睬,我一脚蹚进风里,落在他面前,拦住道:“既已行到此处,就不急于一时。”他完全不把我这个前辈放在眼里,人还没死,就敢怼我,“不知我来路,就莫要挡我去路。”我在心里冷笑:恭候多时了。
“来路,只同你自己有关,而去路,我略知一二。人间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回想各路尊神的言谈,比葫芦画瓢,故弄玄虚,“今晚,我慢慢讲与你听。”他笑了,似乎很感兴趣,不用说肯定是我今天化的妆,很御姐。他同意在镇上留宿一晚,住灯楼旁的酒家。当我取来酒的时,他已在庭中的花树下睡着了,像是走过很远的路。人间的梨花没有这么大朵,扑簌簌地落下来,像一层雪。我扯过衣袖接了许久,一不留神,袖内的花瓣溅了他满身。我没撩他,是手滑。
他手起刀落,极其狠准地扎进我心口,睡醒了就是稳。我无奈地对他说:“抱歉,我死过很久了。”他也没有很失望,一边拔刀,一边说:“我也很抱歉,我不是针对你。”他在重新坐下来,十分淡定地告诉我,他有个爱好,就是拿
聪明的人当下酒菜吃掉。他请人吃饭,通常会请客人讲一个生命中被智慧之光照亮的时刻。然后,他会视其情节的轻重,有选择性地把一些聪明人的脑子挖出来吃掉。吃脑补脑,这很合理。“既然你阅脑无数,那我的入选理由是什么?”我很费解,或许他也应该多吃一些眼睛。“你能预测未来啊,要不你怎么知道我该去何处?”我一时荣幸得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转移话题:“那你这个爱好从什么时候培养的?”他沉默良久,说道:“当被聪明人所误时。”
世上大部分的聪明人,都是赌徒,他们相信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能发家致富。他正好认识其中之一。“他承诺最后会赢,结果输了,算不算毁诺食言?”他把赌桌上的话当真,让我很惊讶,“你是输不起。”他摇摇头,“代价只有承受,才知轻重。”显然,我不可能感同身受。但相约赌博,本来就是一损俱损的。我想他不应该全怨别人,“你不可以恨他,不可以恨命,不可以恨这局,谁让你去赌?”可他说:“人活一世,谁不想赢?”
趁酒尚温,我问他愿不愿意再赌上一局。
他说,“我行千里至此,路上迢迢风雪,孑然耗尽,没有筹码了。”
我说,“我有酒一壶,先醉者输。你若赢我,我不挡你去路;你若输了,就带我回人间,我愿常伴君侧,不好吗?”
他拒绝了我的提议,“我因为赌沦落至此,怎么可能陪你再赌一把?你救不了我,我亦无法成全你。”
他说的很对。别人设的局,怎么赌都是输的。我没想救他,我只想附他之身去人间复仇。若不成,我便酒里下毒,披其皮,一样去人间。只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冲动。跳进酒缸中,引火烛烧身,焚尽梨花满院。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我害死的,会不会向我复仇,但我心下无愧。赌徒本色,就是宁愿赔上一切,也绝不让对方得逞。我不知该把他葬于何处,只能留在原地。有空的时候,我会来看望他的枯骨,每每也会想起我的尸体,如此丑陋地留在人间,无法回看。
(九)痛骨
不算有人害我,我是自杀的,我一直不肯承认。我没有这具丢人现眼的尸体。
我死的时候,正当人间四月天,春色潋滟,夜雨缠绵。我还以为我千古奇冤,得山河破碎,天诛地灭,结果是我想太多。反倒隔江桃花,嚣张开遍。只见东风把酒,不见尸前插花。为生者贺,不为死者怨,本是常情。唯一死,方知此言不虚。况轻生之过,世人漠然,默然,或装作默然,催促早日投胎才能补救。但我之尸骸,曝九天旷下未殓,我怎安心忘却?若他日人间再见,都不能与自己的天灵盖抱头相认,轮回的意义又何在?
这个问题,我每次执灯到奈何桥时,抬头仰望那些桥上的人,想必他们是知晓的。原来只当那些人稀里糊涂就转世投胎,现在才知几多挣扎,方羽化翩跹。司命和孟婆也还在桥上,对我仍然不乏偏见。“你到底几时才能飞上来?”孟婆新换了个大缸,最近赶去投胎的人变多了,也许是生殖繁衍系统又放宽了。“过这村,就没这店。”她看着我,十分同情地摇摇头。无尽遗憾中,我讪笑起来,司命也告诉我了一个好消息:“你家祖坟上的黑烟小了些,可能消防队有来过。”常言道:渡人者,不渡己。这话还真是有道理,多亏他不在人间,否则也得遗害万年。我真的搞不懂,明明自己身系一木,高悬百丈,怎么还整天一副占领世界之颠的模样,处处指点江山。“你不识“相”嘛,有这种想法在所难免。”司命还是这般大言不惭,“你以为的危险,有诸多由头。但我却能如履平地,谓之无别。所以,“有无”危险之间就是我看的穿而你看不穿的“相”。得失、生死、对错、是非之间也是如此。”我终于大彻大悟,神人不用买意外保险,是因为他有透视眼。
可我没有,我不能将万相识破,一眼看尽,生死无间。在我眼里,阴阳分明两道,如隔山海。我不敢确定,但若想到达彼岸,恐怕得依长者言,以火浣之布,遮风避雪。我想若一日能有幸得之,便点一盏灯去人间,寻我痛骨,葬于青山。